夏末的天，有时候便是这样，不见了热辣的阳光，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方夏沿着熟悉的归家路转过街角，余光瞥到白漆漆的楼墙边有着那么一抹特别的鲜亮色彩。
素色的纸捧裹着些各式各样的花儿，大都是些黄黄白白的马蹄莲、白百合、白菊和康乃馨，但其中也夹着些鲜艳的异色，紫色和白色相咬合着的鸢尾，还有一些浅浅泛红的蔷薇，这些花束载着青春于思念，整齐地堆在那角落，路人看到，大概都会放慢脚步，心中也许会疑惑；但它也会让一些人，在漂亮的花和清幽的香气中忆起那件并不美好的事。
“...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啊。”
那事，方夏当然还记得清。
角落的泥墙如今已经修得更加结实漂亮了，白刷刷的和四周浑然一体，几米外的那根电线杆早就焕然一新，就连线路也重新修整了一遍，比原先更加简洁安全...是啊，一切都变得更好了。只是那些堆放在角落里的五彩的花束，用不了太久，他们还是会枯掉，再也没办法回来，铺在花捧下的那一纵长长的白丝巾像是在指引着孩子回家的路，又像是一年前的那道血褪了颜色。
方夏还是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的样子，炽热的艳阳、烟尘、残骸、还有失了音的哭泣声，那画面依然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挪动步子靠近，在那些鲜亮的花束面前驻足，双手合十，深深地鞠躬。
说来，去年那场奇妙的经历，也就是发生在那之后吧？
与所谓的“弟弟方语”接通视觉链接，并且共度了一段荒唐的日子，现在想来，仿佛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了。
那真的是自己能做得到的吗？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人的视线...甚至与他交流，与他相互了解，然后，他帮我通过考试...我带他出去放松...而如今，一年过去了，自己也努力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成绩，在遍历了亲朋好友之后，还是会时常想起曾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他。
方夏无意识地叹了口气，虽然那怀疑和忧虑依然存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任何情绪都已经没法再像当时那样浓重了。
能再看他一眼吗？
...就一眼...可是，我又该对他说什么呢？我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呢...没错，是他欺骗了我，隐瞒了好多事实...记得当时自己相当强硬地离开了他，可现在又擅自去联络，会不会显得不好...而当时的那种态度，又是否有延续的价值呢，不...要不然...我和他好好聊聊？搞清楚真实的情况吗？不过，他会告诉我吗？也许还是会选择沉默吧...而我...需要道歉吗...
而更重要的是，我还有那样的能力吗？
那种不可思议的，就像童话故事一般的奇妙的能力。
方夏感到心跳加速...他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别让他发现不就好了。
于是方夏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立马就开始了尝试。虽然已经时隔一年，但他还是没有忘记技巧，只需要集中精神，让思绪向前飞，接着，黑暗中就会出现自己熟悉的幻觉，那幻觉也会变得越来越清晰...直到——
——直到自己仿佛一只幽灵，在他人的体内睁开了眼。
没错，一切很顺利，方夏已经接通了对方的视野。
但眼前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他险些以为自己没有闭上眼。因为那边的“方语”面前，竟也是这个堆放着花束的角落，只不过那白色的矮墙旧了许多，堆在现场的花束却依然新鲜——是的，“方语”正站在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位置。
他站在原处，一言不发，眼睛盯着那个角落。
接下来，邻居家的阿姨和叔叔进入到了视野中，他们手中各捧着一束花，只不过那花并不及这边的丰满，品类也是以白菊为主，算来的话，那边已经改已经过去六年了吧，也许正是这时间上的隔阂，让方夏的脑内浮现出了一丝违和。夫妻俩依靠在一起，一同上前将花束献上，接着，他们一同后退一步，望着那角落低头默哀。
...低头？默哀？
方夏开始感到了不对劲。
但接下来，却是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个看上去十二岁左右的男孩子就跟在那对夫妻的身后，他穿着一身黑衣，手中同样捧着花束，花束的样式和构成同他人有着些许区别，应该是有些特殊的含义，那孩子并没有显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顽皮，看上去相当懂事。在他把手中的花同样献上之后，他也跟着回到了邻居夫妻的身边。
方夏认出来了，虽然那边的他看上去已经长大了不少，但男孩确实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也就是本应在这起事故中死去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没死......那他们是在悼念谁呢？”
方夏心想。
不过很快就有了答案。
视角的主人，也就是“方语”低头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花束，一阵幽幽清香跟着扑鼻而来，他用手指展了展那花束的黑色外包装，像是在做着什么准备，在看着那些前来悼念的人一一道别离去之后，直到目送着他们消失不见，方语依然望着角落外的路面，他在想什么，是在回忆？还是在思考？这是方夏看不到的，他只看到那路面开始变得越来越空旷，天色也沉了下去。
终于，像是已经感到疲惫了，他慢慢地走到那边，将花束摆了上去。
在那束花的寄语卡片上，方夏捕捉到了答案：
“悼念 方夏 六周年 弟——方语敬上”
方夏感到脑袋一阵眩晕。
方语他确实说谎了。
“是的…我骗你了，哥哥他并不是在小时候因病夭折的，而是在六年前，也就是他十七岁的时候去世的。”
天上下起了一阵蒙蒙小雨，雨滴轻柔地打在那些花瓣上，花瓣颤抖着，像是有了回应。方语抱着胳膊蜷缩在角落，望着前方的眼因这雨水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他慢慢地讲述起了不同于方夏那边的故事。
“哥哥是看着我出生的，从我记事起，他就是最疼爱我的人，虽然我们相差了六岁，但这不碍着我们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兄弟。
“并且，在很小的时候我和哥哥就已经发现了同彼此之间的奇妙联系，也就是那种视觉联络，我们可以通过彼此的眼睛去分享视野…就像是拥有了另一双眼睛一样，而这就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秘密。我会通过它帮着哥哥偷看考题答案，而哥哥会用它带我看最喜欢的电视节目... 也会在我受到欺负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会在爸爸的面前庇护我，
“可...理所当然的是，他先一步长大了，有了更多的朋友，也有了越来越多自己的事，所以我们便没有那么频繁地进行联系了，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整天腻在一起了。
“那天…就是六年前的那天，我吵着要哥哥陪我出门玩，夏天天气很热，他本打算躲在家里用功读书一整天的，却被我不停地打扰。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陪过我了，他最后还是愿意把手里的课本丢在一边同我出门，但没想到，回家的路上我们就遇到了那起事故。
说到这里，方语深深呼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这个角落，当然，已经完全找不到那时候的痕迹了。
“一辆怪物般变了形的货车从我们的身后钻了出来，它速度快得可怕，轮胎不停地卷起草皮和铁屑，像一头伴随着无数的苍蝇巨大的活物，推开碍着前进东西横冲直撞，不断响起的碰撞声吓得我迈不动步子，它从路的那一侧一跃而下，撞歪了电杆，卷起一阵翻滚的灰尘向着这边驶来...而邻居家那刚满六岁的孩子就站在路边，就挡在那头带来灾祸的怪兽前…
“可我却察觉到，哥哥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他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了那孩子——这是我看到的他最后的动作了…在那之后，哥哥便消失在了变形毁损的车头和倒塌的矮墙中间，不知过去多久，我看到那车子的烟升起来了，又过去许久，我听到四下接二连三地冒出了尖叫和呼救的声音，再之后，那个被救下来的孩子依靠在他母亲的怀中，哭个不停。
“我想要在那烟雾和残骸中找到他，我却只能看到满地的血。
“…满地…都是血。”
方语的一只手捂住了脸，声音也顿了许久。
“直到哥哥去世的消息送来家里，我也不愿意相信，哥哥他明明白天还陪着我在玩的，为什么这些根本就不熟悉的陌生人会说他去世了呢？就算是警察送来的那白纸黑字的死亡证明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也说明不了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在家等他，一天、一周、一个月…他都没有回来…仿佛一切可能性都像那些警察理所当然的态度般定格在了这里。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曾经的视觉连接，于是我便尝试着用这种方法联络哥哥，本没有报有太多希望的我却发现自己的眼前，竟然呈现出了一些非常模糊、缥缈不清的画面…当时的我兴奋得险些跳起来！我以为我找到了他，他也没有死，只是离我很远而已！于是，在接下来的五年里，我几乎一有空闲就会进行尝试…就算是长大的我逐渐了解了“死亡证明”的意义，内心却依然有着一丝侥幸。
——哥哥一定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我去找他回家。
于是，就在一年前的那天，我找到了你。
当我第一次在镜子中看到你的脸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他，这么些年的努力和尝试都没有白费…但我也快便意识到了…你并不认识我，你不该像我一样这么年轻…甚至，你和我所经历的生活和历史都完全不同。
但也许，这是一份特别的礼物呢，你会带我看电影，也会让我帮你考试作弊，哈哈哈，是啊，你简直就和他一模一样！只是…你并不能像他一样真正陪在我身边，在我与你相处时，我也终于意识到，他确实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方语沉默了，泪水不断地从滴下，他擦了又擦却毫无作用。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去救那孩子啊？为什么要那么自作主张？为什么要丢下我们！那时候也是，现在也是！你知道我这五年的时间用了多少办法才终于联系到你的吗？为什么你又一次自作主张地离开我了？”
“我明明，只是想念你而已啊！”
方语声嘶力竭地吼着，可这些打自内心的倾诉在绵密的雨声中碎得捡拾不清，最终也只像是在伤害着他自己。
方夏只是听着，他无话可说。通过方语的身体感受到雨水落在身上的感觉，就像有人用小石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一样，又冷又痛，很不好受。
方夏只是听着，他无话可说。
救人的不是自己，死掉的也不是自己，但他却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他不能确定自己在看到那孩子遇难的时候会不会奋不顾身地施以援手，但他在看到伤心的方语的时候，内心还是感到了一丝犹豫——这也更加令他厌恶起了自己。
“——……”
“——如果遇到了可以救人一命的时候，我会挺身而出吗？”
“——会啊。”
不知为何，这句话突然从方夏的口中自然而然地念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