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好像下了场雨。
本以为是梦，但不想却是真的。
打开窗户，依然又雨水从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空气中到处都是泥土和青草的香气，虽然也伴随着一些若隐若现的臭味，枝丫和树叶在轻微地颤抖，就像是活了过来一般，方夏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不远处那片堆放着花束的角落，它们还在那里，只不过经历了暴雨的蹂躏，那些脆弱的美丽象征物已经支离破碎，花瓣散落在地面，像是一道花白的图腾。
望着窗外像是浸了一层墨般的景色，方夏回想起独自一人前去悼念，最后又形单影只地离开的方语。那之后，无论自己如何呼唤，他都没有再作回应。
也许是雨声太吵了么...
可即便叫住他，自己又能有些什么呢？不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方夏...”
正想着，他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呼唤，那不是父母的声音，也不是任何一个自己曾听到过的人的嗓音，而是一个陌生的、苍老的声音。
方夏凑着门镜向外开去，门外确实站着一位老人，他穿着一身整洁的黑色外套，像是正准备出席什么重要的场合，身上的每一处细枝末节都打理得精致得体，无论头顶的帽子还是手中的手杖应该都是经过仔细甄选的。他有着一副灰白色的络腮胡，年纪并不好判断，不过怎么看也应该有70岁以上了，可就算这样，老人的精神看着相当不错，他像是能够看到门这一侧一般，在方夏观察他的时候便冲着门镜露出了笑容。
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方夏迟疑了一下子，还是选择了开门。
“哦，好孩子，终于能察觉到我了喔。”
老人的语气带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活力。
这老人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眼熟？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应该是“听到”才对吗？但最重要的问题还是：
“你...是哪位？”
“进去说，进去说！”
还没等方夏反应过来，老人便拄着拐杖自顾自地往里闯，一点儿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哎，等等，我还没说你可以…”
方夏尝试着去阻挡老人，却发现他的身形竟然完完全全地穿过了自己的身子，根本触碰不到他的身体，就像悬浮在空气中的“幻觉”一般。
…幻觉？
方夏恍然大悟，他阖上双眼，果然，老人的样子依然浮现在自己漆黑的视野当中，但显然，这次发生情况又和方语那次完全不同。
“能影响到我的视觉…可是...”方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老人的模样，他的样子相当稳定而真实，“你是怎么以自己的形体出现的呢？而且...你怎么一直在门口待着，既然你没有实际的形体，你应该直接就能进来才对啊。”
“那不是怕吓着你吗？光是方语那次我看你就吓得要命。”老人摆了摆手，“不过，这个之后再聊，我们的时间没那么多啊，小方夏。”
“你怎么知道…”
“呼，老爸老妈不在么？嗯？”老人到处张望，再一次打断了方夏的提问。
“不在…只有我在家。”
“那就好办了，免得让他们发现你手舞足蹈的，到时候还把你送去医院，哈哈。”老人打着趣，嘴角也微微上扬，“我曾经就被送进去很多次。”
“...你不是说时间紧张么。”
“呼...你怎么这么闷啊，看来是心情不好吧。”老人摇了摇头，“好吧，那就直入主题了，我来找你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重新讲述那个故事。”
“讲故事？什么故事？”
“关于你、方语，还有你们整个家庭的故事。”老人双手拄着拐杖，佝偻着一些身子定定地站在方夏的身前，“就从方语出生的那一天聊起吧。”
“相对于你来说的十三年前…也是方语出生的那一年。本来，方语的诞生应该会给这个美满的家庭带来更多的快乐才是，但不想，幸福并没有降临。在你们母亲临产的前一天，这辆载着一家人前往医院的轿车却遇到了一起隧道坍塌事故，事故现场总计30余人被困在被阻塞的隧道下方整整27个小时，虽然事故本身并没有造成伤亡，但这样漫长的等待，对于早已经受不住冲击的母亲来说，却相当致命。
“在获救的时候，她已经晕厥了好一阵子了，血压、血氧等生命体征均呈现了不同程度的下降…在医院诊疗的过程中，大夫也只是不断地叹气。
‘太晚了...’
‘再早一个小时就好了...’
‘不，就算再早几分钟也行啊...’
老人说着，面色凝重了许多。
“是啊，太晚了...而这细微的偏差…便是让你们历史出现分歧的瞬间。
“在这一侧，母亲腹中的方语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就出现了严重的缺氧状态，被救出来隧道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缺氧情况，在剖出来的时候便已经完全没有生命体征了...所以在这边，方语从来就没有诞生过，可即便是这样，夫妻俩依然能够忘掉这段悲痛的往事，一家人依旧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另一侧就不一样了，在方语那边的世界，胎儿并没有出现缺氧的状况，但这也就意味着母亲本人的血氧程度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提上来...所以，这边的方语被救活了，可代价便是...母亲没能够坚持下来。”老人盯着方夏的眼睛，皱着眉头继续说了下去，“可事情并没有结束，从那之后，你们的父亲便一直记恨着方语，认定了他的出生就是一个诅咒，认定了是这个孩子害死了他最爱的母亲...他不仅没有对方语赋予爱和关怀，反而是把他视为敌人...于是在这么些年的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完全只偏爱哥哥方夏，对方语轻则不管不问，重则拳脚相加。但是方语的童年也并不是一片黑暗，因为他还有着一个爱着他的可靠的哥哥，哥哥方夏尽可能地袒护着他，在父亲那里保护他，也用尽了方法想让方语能够健康地成长。
“所以说，虽然方语的童年千疮百孔，但依然有着“哥哥”这样一个角色努力地填补着他所有的缺憾和伤痕，所以至少那时，方语大体还算是幸福的。
听着老人的叙述，方夏才回忆起，自己从没有在方语的眼中看到母亲的样子。
“后来发生的不幸，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随着哥哥方夏在17岁时因为救人而去世，方语的‘诅咒’又一次应验了，方语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父亲则被悲痛和仇恨冲昏了头，对方语的态度变本加厉，自己则开始变得自暴自弃。不久后，以些家伙很快便盯上了这种刚刚失去亲人，获取了赔偿金却摇摇欲坠的家庭，他们用了不少时间把父亲的那些钱都骗进了些虚假的投资项目里，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倾家荡产。而这之后的痛苦和屈辱则再一次化作了怨恨，洒在了还没有成年的方语的身上...就这么持续了整整五年，这五年里，他一直都在坚持着，因为他的心里好像还有着一丝希望。
听到这里，方夏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你对他的抛弃，也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之后的不久，方语的父亲便会因病去世，而他本人也会在痛苦和迷茫中一蹶不振，染上了不好的习惯...最终不得善终。”
“这不都是以后的事吗...你是怎么知道的？”方夏询问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我当然知道了，因为这都是我经历过的事情，也是我看到的事情。”老人摆了摆手，“因为，我就是已经老得快要死掉的你啊。”
方夏望着眼前的老者，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这老人眼熟了。
“你忘了吗，你和那边的方语有着5年的时间差，所以你应该知道，每个独立的世界的时间都是交错，而非完全对应的...无数的平行世界也就意味着能联络到无数的时间节点，于是我用这一辈子的时间，几乎看尽了所有的平行世界的方语的人生...无论是胎死腹中还是被虐待而早逝，他的悲惨结局几乎是注定的...凭我自己的力量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因为我自身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因为即使是我这边，方语依然在35岁的时候便去世了。”
“35岁…”方夏像是想到了什么，“可你竟然活到了现在？那…那你在遇到2021年的那场车祸的时候，你没有去救那孩子吗？”
“秘密。”老人笑了笑，没有回答。
“可是，对于你来说还来得及，现在，也还来的及。”老人转过了身，他的影子变得暗淡了很多，嗓音也被杂音淹没了许多，“可我已经太老了，什么也做不到了，但我还能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诉你，至于能不能把‘方语’从那诅咒中拯救出来，就全靠你了。”
“可...我该怎么做呢？”
方夏尝试着靠近老人的影子，但他的模样和声音依然变得越来越不清晰。
“...就按你自己...所想的去做...就好了。”
说完这一句之后，老人的影子便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而那把手杖，“乓”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