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夏坐在镜子前,静静地等着。
一年前,他与方语就是通过这面镜子第一次看到了彼此,记得那个时候,方夏还以为是遇到了灵异事件,吓得后背都撞到了墙;而对面的方语虽然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但相比下来还是显得冷静多了...这不奇怪,他本就早有准备。
可现在想来,那时的他,心情应该也相当复杂吧。
不过,与“哥哥”再次相逢的喜悦在下一瞬间便被打碎了,因为他马上就会意识到,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可面前的这个“方夏”并不是陪自己一起长大的“哥哥”,而是另一个世界的“别人”,一个独自长大的,有着幸福美满家庭的、甚至根本都不认识自己的别人。
真亏他能做到一直面不改色呢。
那...方语他到底花了多久时间才接受这个“哥哥”的呢...?
不。
不对,或许方语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当做“别人”...
他依然会兴奋地取出从前的相册跟方夏重新介绍自己...依然会耐心地为自己解释发生在两人之间的现象...依然会站在家门口望着夕阳,同自己分享他那边看到的风景。是的...他依然认为自己就是他的哥哥,那个会保护他,会疼爱他的人,那个愿意跟他分享快乐,带着他做坏事的“哥哥方夏”...
因为无论如何,他那时的灿烂笑容,怎么想都不像是假的。
想到这里,方夏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一切撕碎。
——
“... ...”
“... ...”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方夏捕捉到了这一刻。
他在镜子前等来了方语。
时隔一年,两人再次面对面站到了一起,他也再一次见到了弟弟的脸。
那边的方语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不怎么好,视线总是低垂着,眼皮下方是厚厚的黑眼圈,脸色发白,下巴上则是些许未经打理胡茬,消瘦的脸颊上还泛着些若隐若现的淤青,只有那双暂且明亮的眼睛还能让人回忆起他一年前的少年模样。
他抬起眼皮发现了镜中的方夏,却重新低下头准备转身离开。
“方语。”
“... ...”
“等等,方语!”
方语的身子停了下来,他冲着镜子瞥过一点,这才让方夏再次看到他的脸。
“怎么?”
应答的声音满是冷漠。
“...我...我想跟你说些话。”
“说话?”
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铁钉落地,方夏只有调整呼吸,重新找回交谈的节奏。
“...关于一年前的那件事,我很抱歉。”方夏定定地盯着面前的镜子,他希望能让方语好好地看清楚自己,“我没能体会到你的心情,对不起。”
“是吗,”方语摇了摇头,“不过,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谈不上失落或遗憾,方语的语气中只充满了疲惫。
方夏抿了抿嘴唇,他需要把话题继续下去。
“...这一年来,你过得怎么样?”方夏问道,“对了,考试如何了?多亏了你那段时间的帮助,我的成绩还算不错...”
“是么,恭喜你。”
方语简单地回复了一句,也没什么想要继续补充的。
“...抱歉...这一年我没能陪着你...我也是那天才知道,那边的他是在救那孩子的时候去世的...”方夏说着,神情认真了起来,“我觉得他是个英雄。”
“人们都这么觉得,但对我们来说,他是个混蛋。”
“混蛋...也许这个死掉的混蛋,也希望你们能积极地生活下去。”
“生活?可凭我能做什么?”
“他已经死掉了,你需要做的是寻找自己,而不是去等他,你明白么?”
可方语的模样没有任何动容,他偏过脑袋,依然低垂着视线,不愿意去看方夏的眼睛。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当然有...和那个死掉的混蛋一样...我也希望...你能好好地对待自己,积极地面对生活。”方夏双手撑着水池,“我希望...你也能变得开心起来。”
“不用了,我过得不错。”
方语的神情并没有变化。
方夏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感到了无力,因为说白了,即便能与他处于一个如此亲密的距离,自己却也只是个旁观者。不,不光是自己,方语的朋友、同学、家人、甚至是那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哥哥,也都是旁观者罢了。
所有人旁观者都会围着那个掉在水里的家伙问:
“你为什么不去呼吸呢?”
但谁都没能做到伸手去拉他一把。
方语抬头望了已经陷入沉默的方夏一眼,便重新低下了脑袋转身离去。
“等一下!”
然而对方这次没有在等了。
冥冥之中,方夏感觉到如果就这么放他走了的话,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一种沉重的宿命感,就像那个老人说的一样,每一个世界的方语都不曾有过好的结局,不是胎死腹中,就是英年早逝,更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幸福”...方夏甚至开始觉得这样的进展是必然的,是不可逆的,无论任何人都帮不了他,因为...即便是那个老了的自己不也没成功么?
“...能不能把他救出来...可全靠你了。”
还记得那老人离开前,望着方夏这么说着。
方夏浑身一激灵,他微微的曲下了腰...
无论如何,想要救他的话,都必须先要刺穿他的谎言和伪装————
——————
————希望会奏效。
方夏望着方语即将离去的背影,曲下身子右手一捞便取到了老人的那根拐杖,这当然是一根老旧的、沉重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拐杖,但是老人在离开的时候却用它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信号————
方夏铆足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拐杖便冲着洗手间的镜子猛地刺了过去。
玻璃并没有发出破碎的声音,拐杖穿过了镜子,就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薄的膜,撕裂了时间和世界的隔阂,直刺到了方语那消瘦的身子边。
就和方夏预料的一样。
接着,他转动手腕向后一提,那拐杖的手把便牢牢勾住了方语的肩膀,将他生生地拽了回来。
“哇——这...怎么...”方语有些吓到了,他感到肩膀被一个陌生的东西拉扯得生疼,身子也向后跌去,但下一秒,他便感到自己跌在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上。
他带着茫然抬起脑袋,却发现方夏的脸正在自己身旁,感到手紧紧地揽住了自己的脑袋。
方夏牢牢地抱着自己的弟弟。
“...放开我...!”
方夏抚摸着方语的脑袋,什么也没有说。
“你为什么...不放开我...”
虽然他嘴上那么说,却也伸手抱住了方夏。
而方夏抚摸着弟弟的脑袋,感到豆大的温暖的泪珠从方语的脸颊滚落,滚落到自己的指尖、自己的喉咙边和脖子里。
“好了...好了...”
“... ...”
他们就这样隔着不同的世界拥抱了好久,却也没有任何一方愿意松开。
“你...”方语像是才对现在的状况有所反应,终于向着耳边的方夏开了口,“你不...会再消失了...吧?”
方夏没有很快回答,他犹豫了很久都在沉默着。虽然他很想回答:“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但他并不能这么做,恰恰相反,他现在要做的却是让方语接受自己不在他身边,接受自己已经孤独一人,不能再依靠任何人的现实,让他在即使一人的情况下也能坚强、积极地生活下去,这就是方夏的答案。
——方语需要的是一座灯塔,而不是一根救命稻草。
每个人的人生对于自己来说都是完整的,但在旁人看来却并不连续,他们出现在彼此面前的时候,就能够互相了解、依赖彼此,但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即便是分开了一年、一周、甚至是一夜,他们都不会知道彼此身上发生了什么,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地体验他人的生活,每个人能陪他人走的路都只有短短的一截,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深有的浅,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一路陪伴。方语并不需要一根他能抓得住的救命稻草,那是短命而脆弱的,他需要一座赋予他勇气的灯塔,它辉煌又坚强,即便那灯塔最后毁了、塌了,可那股勇气也并不会离开。
“...不,我当然...还是会消失的。”
方夏在方语的耳边柔柔地说道,那声音很轻却充满力量。
“或者说,我实际上并没有存在过。如果你想见我的话,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和你面对面,和你聊天,也会像之前那样带你去看这看那,也可以和你成为朋友、成为兄弟,但我没有办法替代他,更没办法代替你,我知道你那边的境况要比我这里恶劣许多,一开始确实很难,我当然也可以为你献计献策,但这绝不能成为逃避的出口,在接下来的生活中,你要自己做决定,鼓起勇气来为自己创造‘幸福’。”
“所以这次,你需要接受‘哥哥方夏’的消失。而且...你需要明白...即便你的身边没有‘方夏’这个角色,你也应该积极、勇敢地生活下去!”
“...唔...”物理上的距离似乎也拉进了心的距离,许久的沉默后,耳边的方语像是明白了一般发出了小小的一些声音。
“...不知道,我这些话有没有让你想起他,我应该比不上他在你心中的位置吧?”方夏笑着说。
“你已经是了。”方语也笑了,吸溜着鼻子,“但仅限这次。”
说着,方语便松开了双臂,他扬起脑袋望着方夏的脸,满脸的泪痕并没有擦干,少年般的笑容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依然是那双深邃动人的眼睛,依然是那个亲切又温暖的模样,但这次他也许不再怯懦和疑惑,而会变得坚定又勇敢,面前的路必然艰难,但他一定不会再去盲目地寻找他的“救命稻草”了。
“放心吧,哥哥。”
说完这句话后,方语又望了哥哥几秒钟,他抹了抹眼睛,尔后便一把推开了方夏,将方夏推回了镜子的这边。
那股力度是如此之大,方夏都没站稳地再一次撞到了后背。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方语应离开了,只剩下方夏靠着硬邦邦的墙壁,盯着面前镜子里自己的脸笑出了声。
就像刚才说的,那边的状况并不乐观,到底会不会奏效,至少自己已经努力过了,剩下的也只有相信他自己了。
方夏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一切都已经结束。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中仍有一丝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