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两情相悦的情侣们来说，情人祭的每一天都过得飞快，第二日的夕阳不知不觉间降低了世间的色温，沉如湖水般寂静的蓝却又紧随其后，从地平线的那一头爬了过来。
龙斌飞回过神来时，黑色如丝的风正骚弄着他的脸庞，拂过他撩起的袖管。 他就这样继续躺着，享受着眼前被赐予形体的风以及脑后温暖的柔软。
偶尔想起的翻书声音传入耳中，他在心中默默地数着，一页，两页……
“是时候走了。”当第十页纸与书本摩擦时，龙斌飞慢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视线与倚靠墙边坐着的小鸟对上。
“这么快？”她轻轻地合上书，遗憾地说道。
“嗯，也快放学了。”
“情人祭的话有特殊情况最晚能留到七点哦？”
“不，差不多了。”
小鸟站起身子，啪嗒啪嗒地跺着脚。龙斌飞苦笑着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对方腿上隐约的红色印记。
“抱歉。”
“没事没事！是我自己要龙斌飞躺的嘛！”小鸟将双手藏于身后，抵着墙壁，她身旁的铁门正因加速前进的晚风发出闷响，“……明天会来吗？”
“不，早上的话——”
“这样啊，”小鸟低下头去，“不要太勉强自己哦。还有，要记得约定。”
龙斌飞点点头，打开铁门，眼前的阶梯通往黑暗的彼方，从窗口传入的微弱阳光已经不足以照亮前路。
“我走了。”他在关门之前与小鸟挥手道别，小鸟也抬起一只手来回应。
龙斌飞来到了不久前刚刚拜访过的市内医院，路上经过花店时，他还特意进店，买了一束店员推荐的白色水仙。一路沿着上一次的记忆行走，从电梯里走出来后第一个拐角的第二个病房，龙斌飞在名牌板上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他十分有礼貌地敲了敲门，没过多久，一名穿着粉色护士装的中年女性便将他迎入屋内。短短一日不见，床旁的床头柜上却堆满了鲜花与水果篮，一名哭哭啼啼的巨汗正巧与龙斌飞擦肩而过，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离开了房间。
龙斌飞发现了一名被绷带缠绕的女性仰躺在呈钝角折起的床上，她正吃着小碗中削成片的苹果，嘴巴不停地动着，一双眼睛望向窗外。
“没想到你还挺有人气的嘛，奚小姐。”
奚小姐转过头来，看见龙斌飞后便喜笑颜开：“哎呀，这么说着的你岂不也成为了被我迷倒的众人之一？”
“哼哼，没办法啊，因为我是奚小姐贵重的客人之一嘛。”龙斌飞调侃道。他顺手将抱着的水仙花放在了另一侧的床头柜上。这一侧虽然没有另一侧那么壮观，但礼物的山脉也在渐渐地形成。
“水仙花吗？我还挺喜欢的！出淤泥而不染嘛！”
“那是莲花吧。”
“诶呀，没想到你还挺了解的嘛！”
“也就只有这种小诗了，因为家里有个文艺到不行的妹妹在，再怎么文盲偶尔还是会被感染到的。”
奚小姐咧开绷带之下的嘴巴，然后又用手中的苹果将之填上。
室内除了护士之外没有其他人，不过从刚刚离去的那个巨汗还有夸张的礼物数量看来，这一天之内来探望的人想必不会少于二十人。一醒来就这么热闹，看来这单人病房倒也没有给奚小姐带去多少孤独。
“奚小姐，你看起来挺精神的嘛。”龙斌飞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对奚小姐说道。
“是啊，上午醒来的时候还有种世界末日一般的感觉，几分钟之后就好了。我现在甚至都习惯了身上到处缠绷带了哈哈！对了，要不要吃苹果？”
龙斌飞接下奚小姐递过来的水灵苹果，好像是护士帮忙洗过了的样子，圆滑的表面上还粘着些水滴。他啃下一口，嚼了两下甜腻的汁水，用舌头将它们一扫而尽。
奚小姐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
“嘛！龙斌飞这幅样子比较少见啊！就像只乖巧地吃着饲料的仓鼠一样呢。”奚小姐捂着自己的肚子流冷汗，因为似乎过分开心会让伤口裂开。
龙斌飞对于她的形容有些不敢恭维，要是这世上真有那么大只又板着脸的仓鼠的话，他宁可相信自己来自异世界。
“话说回来，人见呢？我这一天都没看到他人——他应该在这儿吧？”龙斌飞问道。
奚小姐点头，她的表情却有些抑郁起来：“隼人的话，就刚才和一树出去买晚饭了。说实话，他能够这么担心我我也很开心，可是作为妈妈，果然还是更希望孩子去自己好好享受。你们学校的那个，是叫情人祭吧？本来隼人也可以放松放松，然后找个恋人之类的。唉……凡事都不能兼顾两边啊。”
“咳咳！的确，是，那样，没错。”龙斌飞差点被苹果噎住，他反射性地使劲咳嗽才好不容易喘过气来。
“唉，不知道将来的女婿会长什么样子……啊不，媳妇儿。”
话题告一段落，奚小姐拿起一个梨子，没有削皮就往嘴里面送。她举起的手臂在细微地颤抖着，露出在外的肌肤看上去苍白无力。虽然整个人靠倒在病床上，但是节省下来的力气仍旧不足以支撑她太久。唯独胃口很好这一点不像个病人，她吃苹果的速度甚至比龙斌飞还快上那么一截。
“在晚饭之前吃那么多水果待会儿就吃不下了。”他这样提醒道。
奚小姐停下朝漆黑山洞口送进去的梨，回头说：“饭前水果对身体有好处的。”
“还有这回事？”
“这是真的，龙斌飞你也记一下比较好啊，生活小贴士。”
奚小姐对龙斌飞抛了个媚眼，完全不像四十几的年轻面容此时却被白色染尽，从绷带缝隙中透露出来的肌肤上还残有焦黑得不像人类的皮肤。
她注意到了龙斌飞的视线，将梨放在一旁，缓缓地触碰起自己的面部。龙斌飞什么都没说，因为从奚小姐心中溢出的感叹堵住了他的嘴。
“听说我的头上被划出一道好大的口子哦，”奚小姐说道，“跨过鼻梁，好像连骨头都能够看见，他们帮我缝了足足十来针。而且半张脸已经不行了，不过万幸重要器官都没什么问题，眼睛也能看得清楚。”
她稍微扯开绷带，紫黑色血斑的环绕下，一只眼睛反射着节能灯的光芒。
“我没事的！反正都人到四十了，大半人生也过去了，脸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
“奚小姐……”
“没错！我很坚强的！只是——只是这点小事——怎么能——”不用更多的言语，龙斌飞感受到了奚小姐的决心，“阿武……”
大概是梨子的汁水溅上床单，就连奚小姐脸上的绷带都被打湿。输液管中，不知名的透明药品正缓慢地打着节拍，她全身的颤抖接受了鼓点的洗礼。
“奚小姐——”龙斌飞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仰躺在床上的奚小姐看起来更为渺小。在一旁待机的护士似乎听见了二人引起的微小骚动，扭着两条细腿赶到奚小姐的身边，为她递上纸巾。她默默地埋首其中，一只手捧自己的脸颊，嘴巴卖力地一张一合。
即便本人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的弱小，但在安静的病房里，抽泣的声音仍旧如同白色的床单那样显而易见。她的口中不断呼喊着某人的名字，龙斌飞与护士二人站在病床的两旁，却都没能够做到什么。
绷带上淌下的泪停止了。龙斌飞咽了口口水。他斟酌着话语，掐着时间向奚小姐询问：“需要我的帮忙吗？”
奚小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此时，手中拎着几个大塑料袋的人见隼人与小泉一树已经先一步走进了病房。
“龙斌飞！”人见用纤细的嗓音喊出龙斌飞的名字，他随即将视线转移到病床上，却发现了自己可怜的母亲手上攒着破碎的纸巾。
“奚溪！怎么了吗？”小泉将双手提着的袋子随意地放在地上，快步走到奚小姐床头，神情紧张地凑近瞧她的脸。
龙斌飞稍微向后退了一步，小泉立马钻入空隙当中，双手撑在床垫上。他的鼻梁上没有架着平时的墨镜，总是闪着光辉的双眼明显被一层薄雾笼罩，眼眶底下浮现出的黑色阴影代他道出了自己的疲倦。
仅仅一人的不幸便造就了巨大的负面连锁，一个细微齿轮的崩坏就足以带动它周围的大小机关逐一失控，更别说，奚小姐对于这些人有着道不明的重大意义。
“……我没事的，谢谢你的关心，一树。”奚小姐轻轻地推开了小泉。
龙斌飞望向窗外渐渐变暗的天，掏出手机查看确切的时间。他的眼神变得认真了起来。
奚小姐察觉到了龙斌飞的视线，而人见与小泉也同时顺着她的目光转向他们身后站着的高个子男生。
“你们需要帮忙吗？”龙斌飞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三人同时沉默了。小泉与人见面面相觑，奚小姐则是垂下眼角，陷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当中。
“……给我们一些时间。”最终，奚小姐代替三人这样回答道。
龙斌飞点了点头，一旁待命的护士似乎也察觉出了三人想要独处的意味。她和龙斌飞二人一起踏出房间，轻轻合上身后的门，在单人间的门口靠墙而立。
室内变得安静了。人见与小泉黔驴技穷，便将唯一的希望放在了奚小姐的身上。
坐在床上的女人，用着冷酷且严厉的口吻发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