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许多年之后，炊烟应该仍然是忘不掉遇到心狐的那个早晨。那时候阳光还没有完全从黑夜的倦怠之中醒过来，心狐被撕烂了一半的衣服上只挂着些街边肮脏的水珠和辨认不出原型的污泥。
在魂灵的世界中，炊烟保持着它最原初的形态在世上行走——一个四肢纤细的像是竹竿的庞然大物，脖颈处冒出浓重的灰烟。只要他想，这灰烟可以肆无忌惮地入侵这看似祥和的现实，但炊烟毕竟还是位十分善良的魂灵。
“你是谁？”
就在炊烟淡淡地看了一眼这位濒临死亡的魔族，准备离开的时候，这位伤痕累累的女孩忽然勉强地支起身子，抬起头，看着面前巨大无比的魂灵。
“你能看到我？”
这并不在炊烟的理解范围内。魂灵诞生于远古的年代，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却无法被任何生物观察到。由于他们的力量有时可以影响到现世，因此炊烟也经历过被奉为神明的时代。
“我还能和你说话。”
尽管这女孩已经十分虚弱了但她的目光却锋利到让炊烟都感到有些寒冷。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有生物和我对话。”
炊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魂灵的存在十分稀少，而魂灵之间也只是在偶然碰见的时候用魂灵那晦涩的语言简单交流几句。炊烟其实并没有什么和他人交流的经验。
“这样啊。”
女孩好像实在撑不住了，只好蹲坐在地上，抱紧了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取暖，“虽然长得不太好看，但你倒是比那些魔族对我友好得多呢。”
“长得真像人类。”
炊烟注意到女孩胸口漏出了半个空洞，也心知她应该绝非人类。但是，一旦穿上衣服把这唯一的异样遮掩，心狐完全就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模样。
“他们也这么说。”
女孩平静地回答。
“魔族讨厌人类。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炊烟摆动起自己极细的手臂，晃晃荡荡地俯下身，端详女孩的样子。
“是啊，这确实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女孩随性地回答了炊烟一句，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
“魔王不这样做的话，很难办吧。”
炊烟用一个有些滑稽的姿势坐在了女孩身边，“贵族们会不高兴的。”
“你果然很少和别人交谈啊。”
女孩微微抬起头，毫无惧意地直视着炊烟令人战栗的身躯，“这样说会让我不高兴的。”
“唔？”
炊烟有点弄不明白小女孩的意思，觉得自己只是陈述了一下事实而已，“如果是那样，那我很抱歉。”
“不要这么随意地向别人道歉哦。”
女孩歪了歪头，“我只是想在临死前找个生物陪我说说话。”
“生物？”
炊烟一怔，“难道说……？”
“我能和世间一切生物对话。”
女孩轻轻一笑，说道，“现在看来，即便是非生物，也许也可以沟通一下。你叫什么？”
“炊烟。”
“你算是，魔族的什么隐藏种族？”
“我们被称作魂灵族。”
炊烟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仔细想过自己的种族到底应该算什么类型，“应该也不能算魔族吧。”
“也是。魔族如果有了你们，应该很轻松就能打赢人类军了吧。”
“听起来，你好像没有很渴望魔族击败人类？”
“反正我应该也快死了，这种事对我来说都已经是无所谓了啦。”
炊烟听不出来女孩的声音里有什么悲哀的意味，好像对死亡表露出来一种惊人的冷漠。
“我的母亲，据说好像是一位人类呢。”
女孩没有等炊烟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过，即便是一位魔族，大概对我的境遇也没什么帮助。”
“你是魔族和人类的混血？”
炊烟一愣，这其实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来又确实还在情理之中。
“很意外吗？”
“倒也不是，但是魔族和人类的混血儿女生存的概率很低。”
“看我这副容貌，就能猜到我和人类关系很紧密了吧？”
“你穿着这样破破烂烂的衣服，反而很好地证明了你的魔族身份呢。”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
“你真的很不会聊天。”女孩如此评价道。
“很抱歉。”
这次连炊烟自己都注意到了这气氛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琢磨着这尴尬的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他一直是这样有点过于老实的人。
“没事，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女孩好像原谅了炊烟的莽直。
“那就好。”
炊烟又把这个聊天聊死了。
“真是的，有种在和老爷爷说话的感觉。”
女孩子摊开自己的掌心，看着她手掌精细的纹路，“身体有点发凉了，果然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吧。”
“你的父母呢？”
“已经离世了。”
女孩抬起头看了炊烟一眼，“看不出来？”
“不，我……”
炊烟终于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到底是多么的尴尬到令人窒息了，这一次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父亲身为魔族，带着母亲偷偷来到了魔族的领地。母亲生我时候就死了。父亲后来也下落不明。”
女孩习惯了炊烟的谈话风格，叹了口气，连自己都为自己此刻的妥协自哀，“对我来说，下落不明和死了没什么区别。我不是那种会给自己莫名其妙予以希望的人。”
炊烟看着女孩稚嫩的脸庞，心想这个孩子的思想是不是也太早熟了？
“很奇怪吗？”
女孩反问，又一次让炊烟无话可说。
“你几岁了？”
炊烟问了个勉强和这相关的内容。
“可能八岁了吧。”
女孩模糊不清地回答。但是这回答也是合情合理，毕竟对于贫民区的孩子来说，年龄并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也没有人给她过生日。
在炊烟和女孩交谈的时候，炊烟注意到有几只老鼠探头探脑地看着这边，远处几只小小的雀儿也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这边，观察着炊烟。
“不用害怕。”
女孩这句话是对这些动物说的。他们既不算魔族，也不算人类，反而是这世界最纯真的中立派。
雀儿明显比较胆小，各自看向了老鼠那头，没有轻举妄动。于是一只老鼠伸动了触须，先行一步摸到了炊烟身前。
“胆子真大。”
女孩微微一笑，揉了揉那只老鼠的头，“难为你啦。”
本该最干净的女孩子此刻和被认为最肮脏的城市老鼠融合在一个画面里，炊烟也不感觉奇怪。因为这个女孩子的身上已经留下了太多魔族社会的阴暗。
见到炊烟对这只老鼠的靠近也没表现出什么敌意，雀儿和老鼠们也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女孩身边。一只雀儿轻盈地停在了女孩的肩头，蹭了蹭女孩的侧脸。
“以前给你们添麻烦了。”
女孩微微一笑，说道，“以后就不需要了。”
一种悲哀的气氛莫名其妙地弥漫在这群小动物之间，明明女孩没有表露出任何悲哀的气氛。
炊烟看着女孩安静地和她的朋友们告别。身为一个阶级意识无比强烈的魔族，到头来却只能和一群被视为低等生物的雀儿或者老鼠道别，这也是有点凄惨的事。
“也麻烦你了，炊烟。”
女孩转过头，也对炊烟嫣然一笑。
炊烟怔怔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下意识有些同情这个女孩子——身为一个在世间行走了无数年的魂灵，他依旧保持着老实守分的性格，这对于一个魂灵来说是相当稀罕的事。
“我能找到魔族和我聊天，也是很幸运的事。”
炊烟如此说道，“也只有你这样的孩子能正常地和我对话了。其他的魔族，即便能见到我，也只会尖叫一声之后抛开吧。”
“感谢你的夸奖哦。”
女孩扬了扬嘴角，说道。
然后就是有点让人喘不上气的沉默，压制了整个空间。明明是在空旷的城郊，却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自由或者是宽豁。
“我有点脏兮兮的。”
女孩抬起小臂，手臂上沾着勉强还能称作袖子的布片，“要是能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就好啦。”
要是那所谓“袖子”的布片不存在的话，女孩可能还不至于看起来这样可怜。
然后是难言的沉默。
于是雀儿尖锐地一声极透彻的嘶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