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义戈撑开眼皮望去。鲜艳的白蓝红三色旗迎风招展，三色旗下肮脏污秽的战壕铁丝网被推开了一点。
“太危险了，快回去！”他用尽全身力气去吼，妄图盖过机枪的声音，但似乎于事无补。
他不清楚这个俄军少女到底是听不清还是不想听清。
郭义戈看向少女的肩章——列兵。
沙皇俄国并不是一个发达的国家，措手不及的战争让步枪和士兵的产量都远远跟不上需求。士兵的问题好解决，从广大的乡村拉来随便训练几天即可。步枪的问题似乎也好解决，五个列兵只有一个“排头兵”配有一把步枪，余下四人只有子弹。战时五人排成一列纵队，“排头兵”站最第一个，他倒下后第二个列兵捡起枪射击，以此类推。
金发的斯拉夫少女手中没有枪，很显然她不是“排头兵”……至少暂时还不是。俄军瞧不起中国劳工，就连列兵也是。很显然，“排头兵”不愿意冒着危险走出阵地营救郭义戈，只因为他是中国人。
“飞机师，不要放弃！咱们一起离开这里！”
她脱下一只手套，将体温传递给郭义戈。准备完毕的奥匈帝国机枪在外面疯狂扫射着，没有武器的她被压制在飞机残骸之中。
郭义戈拔出左轮手枪，抓住机会一枪击毙认为二人没有武器而放松警惕的机枪手。趁此机会，少女一把把他扛起，搬回到战壕之内。
“这个……送给你，还有五发子弹……士兵，不能没有枪……”他不顾丢失武器可能遭到的处分，把手枪送给了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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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叫柳德米拉的斯拉夫少女在战壕内为郭义戈疗伤。柳德米拉的全名是柳德米拉·博日格德·别罗戈尔斯基，其中“博日格德”这个并不斯拉夫的名字来自她四分之一的蒙古血统，她对郭义戈的好感可能就是来源于此。如果仔细端详她美丽的面孔，会发现在惹眼的金发碧眼之下更有一丝来自东方的内敛与温柔。
“我恨同盟国。”柳德米拉为郭义戈的枪伤处上着药“我的父母，被同盟国害死了。”
“……”
“我们家并不富裕，但不富裕不代表不快乐。我们原本生活的村子，有大片的田野、潺潺的溪流，远处巍峨的雪山山腰处生长着茂密的松树。傍晚时，黑面包和红汤的香气在村子中飘荡……”她背对着郭义戈，望着灿烂的晚霞轻柔地讲述着战前的生活。忽然，她猛地转向郭义戈，原本自然张开的双手作抓握状，似乎要抓住什么“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来到村子里，十二岁以上都要去保家卫国。德国佬来了。”
郭义戈一只手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郭义戈明白，她想抓住的，是曾经习以为常的宁静与恬淡。可是，怎么抓得住呢？
抓不住的。
“我父母把我挡在身后，但我站了出来。日耳曼人不被消灭，斯拉夫人永无宁日。他们是贪婪残忍的怪物，我要保护我的祖国！”
郭义戈突然笑了，这样，似乎也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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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义戈以为柳德米拉会死在普热梅希尔要塞的拉锯战中，但是他奇迹般地和她重逢，虽然也只是进攻前的几小时而已。此时的她，换上了笔挺的军官制服，骑着高头大马，背后的莫辛纳干步骑枪已经装上了闪着寒光的军刺。她的面孔仍然精致美丽，神情却多了些许的疲惫和漠然。
俄罗斯第六集团军某旅下属龙骑兵营营长柳德米拉·博日格德·别罗戈尔斯基上尉。
“别罗戈尔斯基上尉……”
“免礼。”柳德米拉翻身下马，反而给面前这个无军衔的“劳工”敬了个军礼。此时的她似乎又恢复到了普热梅希尔要塞战壕前救他的神态“多谢你当时送我的手枪。”
“话说那枪，只有五发子弹吧。”
“嗯。说来惭愧，第五发才打死一个落单的奥匈士兵，把他的步枪缴获了。就这样，有步枪的我活的时间比他们更长，后来就被调离了那个绞肉机部队。”她笑了笑，给郭义戈自豪第展示他送给自己的手枪“毕竟有几分蒙古血统，骑术虽然比不过正规哥萨克部队，但是指挥龙骑兵倒还是能胜任。”
“我这回是来支援你们的。吸取奥匈帝国教训的奥斯曼人可是把普热梅希尔要塞看的死死的，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柳德米拉的笑意消失了，疲惫和漠然再次占据了她的脸颊。
“战争啊……你们飞机师应该看到的最透彻吧……”
“怎讲？”
“站的越高，看的越多，感受到的越冷。德国人根本没有入侵我们的家园……假的……”她背对着郭义戈，望着灿烂的朝霞冷冷地控诉着战争的真相。忽然，她猛地转向郭义戈，原本自然张开的双手作握拳状，似乎要消灭什么“只不过沙皇陛下想要更多的农奴罢了！只不过沙皇陛下想要更多税收罢了！沙皇……为了自己的利益，欺骗了我们，害死了我的父母！长官告诉我，说战争结束就能回家了……拜托，我哪有家！我的家被你们毁了！我的家人被你们害死了！我还哪有家啊……！”
郭义戈轻轻抱住柳德米拉，任凭身为尉官的她在自己肩头哭泣。郭义戈明白，她想的消灭的，是害死她家人和战友的沙俄政府。可是，怎么消灭的掉呢？
消灭不掉的。
“我曾经想逃避，但是另一个我站了出来。沙俄政府不被消灭，斯拉夫人永无宁日。它是贪婪残忍的怪物，我要保护大家的亲人……！”
郭义戈突然笑了，这样，也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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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只相见了两次，他以为也不会有第三次。
十月革命之后，苏联宣布退出战争。“不知道柳德米拉的龙骑兵营参与了没有”郭义戈想“或者说她已经可以领导更大的部队，可以贡献更大的力量了。不过我相信她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然而，第三次相见却是在新疆迪化地窝铺机场。他依然是伊利亚·穆罗梅茨轰炸机飞机师，柳德米拉却成了白俄雇佣兵。郭义戈不免有些失望，不过他仍然相信柳德米拉做出如此选择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
不管怎样，重逢永远是感动的。柳德米拉跃下马，两人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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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德米拉坐着小火轮逆流而上，到达了被俄国人称为“鄂毕河”的额尔齐斯河上游的承化，再坐马车来到迪化。她在迪化迪化呆了一段时间，改不了俄国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饮食习惯，根本吃不下新疆人的主食——馕，随身携带的卢布兑换成大洋很快就全消耗在伙食费上了。走投无路的柳德米拉，只好投靠当地政府，也就是新疆屯垦将军。
“也算是有了稳定的生活吧。”柳德米拉撕下一大块烤牛肉，粗粗地嚼了两下就整块地咽下去了。“虽然没有当营长那会那么威风了，不过日子还不错，至少没什么太惨烈的战斗。”
“马上就要和马匪打了……”郭义戈想到。但是下一刻，他就又把话咽回去了。交叉扫射的重机枪，一刻不停的重炮，绵延几十公里的战壕和铁丝网，五个人用一把枪的窘境。现在的情况再恶劣，也比不上她那段黑暗的日子吧……
见识过柳德米拉的惊人胃口后，两人在迪化的街道上悠闲地逛着。迪化相比于皋兰，城市街景要比皋兰更加的气派和豪华。
“我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可以给你大概地讲解一下。”柳德米拉的中文虽然还时不时地夹杂着俄语的弹舌音，但是日常交流绝对是没问题的。
“老毛子给中国人讲解中国的城市，真稀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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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两侧不计成本建造的雪白大理石建筑，无一例外地安装着宏伟的伊斯兰式圆顶，上面贴满了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金箔，让人误以为来到了地中海南岸的卡萨布兰卡。离开市中心的主干道来到居民区，普通民居相比皋兰也高档很多。取材于当地的赤红砂岩构造出大气的二层平顶房屋间耸立的，是每家都配备了乘凉用的风塔，高约四到六层。风塔下面筑有喷泉水池，除了降温增湿外也有起到了那些大城市入户自来水的作用。水源是城区外的坎井，通过巧妙的设计自流引入城区而无须二次加压。用不了的水会流入和封闭污水渠分开的雨水渠，进入城市低洼处的硬化底人工湖内，用作市政用水。而每家每户卫生间连通的污水渠，含磷等有机物的废水会在经过沉降和发酵处理后流入公有草场以肥沃土壤，处理后的污泥也会被以成本价卖给附近的农民用作肥料。
石砌路面上铺设着轨道，上方的架空线路证明了那不是皋兰冒黑烟的柴油轨道公交而是真正的电车。天色渐晚，路灯在暗下去的那一刻齐明。没有点灯人，灯杆简洁的造型暗示着不会有柴油油箱。配备了电网的迪化市是由电力驱动的，而不是由千万个小型柴油引擎和小型柴油炉。远郊的燃油发电厂冒着滚滚浓烟，不过因为设置在下风头，黑烟根本影响不到城市大理石建筑的洁白。
“都是屯垦将军他们设计的吗？没想到那个一声不吭的家伙这么厉害！”郭义戈听着柳德米拉的详解，内心里的敬佩油然而发。
“对。就像我们的莫斯科和彼得堡一样漂亮……”柳德米拉转过头，目光避开郭义戈。
郭义戈一直以为那是时柳德米拉谈到莫斯科和彼得堡时避开自己，是因已经是“白俄雇佣兵”的她谈到再也回不去的母国而伤心，不想落寞的样子被别人看到。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