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义戈将柳德米拉送回家中后,也返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并不和其他身为同胞的白俄雇佣兵住在军营中,而是单独在外面居住。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柳德米拉相比于负责常规战斗的士兵而言,更像是押运员。她不需要在军营枕戈待旦,只要在飞机固定的出航时间调整到最佳状态即可。
第三次相遇,让郭义戈开始回想起前两次相遇时并未细细品味的话语。
第一次柳德米拉怨恨的对象是“侵略者”德国,滑稽的言论把郭义戈逗笑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德国和俄国都曾侵略过的国家——中国,从战争一开始就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冷地报道这场不义的战争,郭义戈理所应当地知道的更多。后来他以“劳工”的身份支援俄国,在阅读俄文报刊时也发现现场的状况根本和报道的不一样。
第二次,作为上尉的柳德米拉似乎获得了比作为列兵时的她更多且更全面的资讯,因而对战争也就有了更高层次的认识。在交谈中,她似乎不再提及对德国等同盟国的恨,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沙俄上。不能说她不再恨德国,很可能只是被更强烈的新仇恨盖过去了。主谋的残忍行径没有消失,倒是自称“受害者”的另一主谋的同样残忍的行径被发现,使得原本的同情会加倍地转化为怒火。
而第三次,也就是刚刚这次相遇,他发现柳德米拉成熟了很多。这一变化不仅仅指身材,同样也是指她望向天边的神色——那丝忧郁可能就是成长吧。郭义戈在哈尔滨与白俄雇佣军有过接触,虽然大西北的状况与哈尔滨不完全相同,但也只是数量多少的不同罢了,大概情况还是相同的。白俄“雇佣军”不仅仅是“军”:除开那些军纪败坏的、土匪饿狼一般的白军残部,原沙俄政府高层也占很大一部分。高层大部分接受过帝政时期的高等教育,在军事战术和城市治理上的确有过人之处。但是,他们生于那个有农奴的时代,不认为农奴——或者说以农奴为代表的底层百姓——是人。拿起锄头,只不过是会说话的耕牛;拿起步枪,只不过是会说话的战马。不管是耕牛或战马,终究不是人,而是可以不必在乎其意愿而随意驱使的动物罢了。柳德米拉选择成为白俄雇佣军,不可能不知道里面都是一些什么人。在那些高层眼里,她的父母并不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甚至不是两条鲜活的生命,他们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数字而已,甚至可能在统计时为了凑整而被抹去。换而言之,柳德米拉已经……柳德米拉已经成熟了。她作为军官,自己的利益已经和沙俄政府紧紧相连,她不能再仅凭所谓的“感情”行事了。
所以,她……
郭义戈用力甩甩脑袋,自己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吗?郭义戈没有那么强的正义感,只是想像自己的名字——鹰——那样自由地翱翔在蓝天之上。可是,那时他却为获取高额的佣金而成为“劳工”,回国后又贪图安逸而彻底放弃飞行,耗尽钱财后才来到这里任职。所谓儿时的梦想,可以被金钱践踏,也可以被懒惰践踏。这样的自己,有什么理由去谴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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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马座这次哪弄的这么多飞机啊……太多了!”柳德米拉在机内来回跑动,操纵着众多的机枪,迎击着四面八方袭来的的敌机。大部分飞机已经中弹,拖着浓烟坠向地面。但是由于敌机实在太多,总会有无法顾及到的漏网之鱼。
只不过,漏网之鱼偏偏是条鲨鱼。
“她上来了!是黑马骑士!”
黑马骑士驾驶着比同伙的幼犬式战机更灵活的、涂黑的骆驼式战机,硬是趁击落其他敌机后换弹夹时加速靠近伊利亚·穆罗梅茨,进入了自卫机枪的射击死角。
“把握的真精准啊!”柳德米拉一边拉下飞行员护目镜,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拿队友的白骨铺路,真棒!”说着,她把背后的步骑枪拉至前方,打开保险,放下后上方射击点的折叠梯,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去。
砰!砰!砰!
她瞄准那架黑色的骆驼战机连打三发,但是短管步骑型的莫辛—纳干在空战中威力根本不够看,三发子弹都被星型发动机的金属防护盖挡下来了。发现手持武器无效的柳德米拉略微一怔,黑马骑士趁此机会翻身跃下骆驼式战机,张开大衣飞向下方的轰炸机。
柳德米拉冲着白色风衣翼装飞行的黑马骑士毫不犹豫就是一枪,黑马骑士因为手要拉紧风衣边缘以控制方向而只能被动地躲避。但下一秒形势就被逆转。黑马骑士稳稳落在轰炸机宽阔的机背上,她左手拔出手枪,右手举起哥萨克马刀,向柳德米拉冲过来。
柳德米拉迅速拉动枪栓退弹壳,瞄准黑马骑士的心脏位置。
“你……死定了!”
然而,就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黑马骑士下意识地用左手护住胸口,子弹击中手中的手枪。
“没有击中吗……”柳德米拉微微一笑,紧接着转成狞笑“不过现在只有我,有远程武器了!你的枪已经被打飞了!”
她从棕色飞机师夹克的口袋中掏出一个五发弹夹,正准备换上去,黑马骑士一个箭步窜上前飞起一脚把弹夹踢飞。
“你的远程武器,现在也只是烧火棍罢了!”黑马骑士双手持马刀,对着柳德米拉砍下去。柳德米拉的步骑枪虽然安装着刺刀,但是也只能刺击敌军,不像马刀一样格挡攻击后可以马上挥砍反击,而需要将整个枪身转过来。这一必不可少的累赘动作让她在最开始几次攻击后就一直处于格挡防御的状态,黑马骑士逼得她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双翼附近。
“放弃吧,就像郭义戈一样,把东西交出来我还能保持骑士的风度。”
“好……”柳德米拉已经退无可退了,她后面就是伊利亚·穆罗梅茨的双翼。啪嗒。是步骑枪的护木撞击机身骨架的声音。
“……好你说得出口!”
柳德米拉扔下步枪,双手抓住上翼,腹肌和手臂用力把自己拉到上机翼上,然后猛地跳到黑马骑士身上。黑马骑士没料到这招措不及防的打击,重心不稳而被撞倒,紧握马刀的双手也松开了。柳德米拉趁机捡回步骑枪。
“郭义戈,横滚!”
毫无防备的黑马骑士滑了下去,只能狼狈地打开风衣,无暇顾及马刀。而柳德米拉用刺刀扎穿机身蒙皮,将步骑枪紧紧固定在机身骨架的缝隙间,双手抓住步枪整个身体挂在飞机外面。
“回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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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郭义戈所见到的一样,柳德米拉加入后,匪帮“飞马座”的战略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汽油是一种很重要的物资,特别是位于深山中的马匪而言,所以最开始他们的战略是出动最少架次的飞机掠夺最多的物资,大部分都是黑马骑士一个人进行接舷战。就算获得了“大量物资”的情报,也只不过是再多派出一架拆除武装的“B-E-2”式双座飞机运输战利品,战斗仍然是由黑马骑士一个人负责。但随着柳德米拉和郭义戈逐渐磨合顺畅,黑马骑士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接近运载贵重物资的伊利亚·穆罗梅茨。飞马座方面一次一次地增加每次出动的战机数量,来试探柳德米拉无法阻挡的最低飞机数量。最后,飞马座一次出动的所有作战飞机数量为七架,包含一架黑马骑士的骆驼式战机和六架幼犬式战机。不是因为这个数量的饱和攻击恰好能突破伊利亚·穆罗梅茨的火力网,而是飞马座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飞机了,几次袭击下来无一例外全部失败。归根到底,飞马座不能拼死搏斗,飞机也是很重要的资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抢不到郭义戈他们,还可以抢其他人,用飞机把机场乘客绑到祁连山深处的飞马座老巢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认识到无法击败伊利亚·穆罗梅茨后,飞马座似乎偃旗息鼓,不再打“贵重物资”的主意了。那段时间,郭义戈和柳德米拉度过了平淡而美好的日子。他们坐在轰炸机宽广的座舱中,暖风机让三千米的高空拥有和地面舒适的温度,可以有闲适的心情透过玻璃欣赏掠过的壮丽河山。他们和太阳赛跑,与江河同行。在望远镜中可以看到,第一次经过兰新公路的马车夫没见过这么大的飞机,兴奋地向他们挥手致意;也可以观赏无数次穿越无垠沙漠前往那神秘而富饶的迪化市的骆驼队在公路旁不远处的沙地上摆出一字长蛇阵休息。
与起降时不同,高空的飞行的大型飞机十分稳定,新手也可以放心地驾驶。在确定所在位置无湍流后,郭义戈有时会允许坐在副驾驶上的柳德米拉操纵飞机,自己则在机舱内活动因久坐而僵硬的四肢。
他走向后仓,摸了摸静静放在角落里储存着“贵重物资”的铁箱。铁箱十分厚实,但一个人仍然能抱起。话说也试过用特别重的箱子来装运,但黑马骑士把锁头撬开后把“贵重货物”装进了一个布口袋之中。由于当时被她定住,郭义戈到最后也没有知道“重要货物”到底是什么。后来,因为飞机空间狭小使得搬上搬下不方便,且并不能有效阻止劫掠的发生,就再也没用过那种箱子。
“没有马匪,真好呢……”郭义戈自言自语地拉下金属梯,打开后上方机枪舱门探出头去。他没有黑马骑士或者柳德米拉那过人的胆识,不敢在机背上战斗,但探出头看看风景还是不错的。深情地望着站在极远处为他送别的的砖红色戈壁,两侧巍峨的雪峰前来迎接,植被逐渐茂盛了起来。四台发动机在巡航功率平稳地运转着,含铅航空汽油的尾气闻起来还有种独特的醉香。
郭义戈返回机舱内,摘下手套搓了搓被寒风吹透的双手,坐回了左侧的主驾驶席。
“伊利亚·穆罗梅茨这大家伙比想象中要乖呢。”柳德米拉笑了笑,站起身拿出固定在驾驶舱储物柜中的暖瓶,将开水倒入精巧的玻璃茶壶中。她接着拿出一块茶砖,取下步骑枪的刺刀撬下一块“没有专用的茶刀呢,抱歉。”
正副驾驶席中间有一个可折叠的小桌板,泡好的茶就放在桌板上。虽然桌板原本是用来放置军用地图的,但承受一壶茶外加两个茶杯的重量还是绰绰有余的。
“话说你们沙俄军官还真讲究~”
“沙俄……”坐在右侧副驾驶的柳德米拉握着方向舵的右手突然松了下来,垂到与地面相平行。但是她仍然用左手拿起斟满红茶的杯子,轻轻地啜饮着。
“用茶刀的习惯确实是沙俄军队培养的,但是喝红茶的习惯不是”她一边轻轻吹着尚有些烫的茶,一边用白皙纤细的指尖拨弄着金黄发丝“我那蒙古血统的父亲特别爱喝红茶,但他从来都是掰着喝,茶刀这种东西他从来都不知道。部队里倒是没那么大瘾,不过处处要讲究啊,所以用上了茶刀这种东西。”
铁质暖气管从二三发动机的散热器上接出,弯弯延延地通进来。红茶的芬芳和暖气的热量一起氤氲在机舱之中;轻松的话语和愉快的笑声共同遍布于高空之上。原本用于战争的杀戮机器现在却拥抱着和平。它身披夕阳余辉,背后映衬着入云的雪峰和奔腾的黄河,向着华灯初上的皋兰腾云而去。
那段时间,他以为以后也会是这样了……
可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能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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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摊上吃着甜醅子的郭义戈被酒店服务员叫回酒店不久,柳德米拉也被叫回,她手里还攥着几串冒着热气的羊肉串。甘肃总督的贴身近卫站在酒店前的空地上。
“奉总督之命,劳烦郭先生与别罗戈尔斯基上尉随我前往总督府一趟。”
几人坐着马车到达总督府,郭义戈看到了总督从未表现过的样子。
没有穿着光鲜亮丽的大帅服的总督,双手拄在地图桌上,狠狠地盯着等高线地图上的某点,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只能勉强照亮他一半面孔,另一边仍然隐没在黑暗之中。他扬了扬手,近卫们自动离开。
“二位……”他抬起头,红血丝密布的双眼紧盯二人“匪帮‘飞马座’要突袭新疆产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