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下,则是黑暗。如同兜先生的梦境一般,无尽的黑就是所有色彩的总和,让人呕吐的同时又厌恶。因为没有更多的趣味,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就是无尽的黑,与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他又失眠了,这位名叫兜先生的医生再一次“失眠”了。他并非是睡不着,而是不想睡着…他强迫着自己在床单上睁开眼睛,怎么样都好…他不想睡着。
因为一旦睡着,他就会进入无梦的状态。这是一种新型的未知疾病,很少有人会患有这样的病症,患者一般会失去做梦的能力,从而变成一种睡眠时无梦的状态,目前的医疗手段无法确认病因,因此被归为脑部疾病或者精神疾病。
睡眠分为浅层睡眠与深度睡眠,而无梦睡眠则是浅层睡眠与深度睡眠的中间状态,患者无法直接进入到深度睡眠,而停留在奇怪的浅层无梦状态。如此说可能很抽象,简单地说就像是进入深度睡眠前,被人扔到了涂满黑色油漆的密室里,没有人会跟你交流,也没有人会让你做什么,只需要待在原地,像是一个无助的婴儿,等待进入深度睡眠。
“明天还要上班。”
兜先生看着手机,明亮的手机显示屏上显示着现在是凌晨3点,然而他却不能睡着,因为一旦睡着,就必须经历刚刚那样的情况,被人丢在黑色的密室中,等待着深度睡眠。于是,他便又将手机切换到主屏幕,开始玩起一款叫做《贪吃蛇》的经典游戏。
一只很短如同毛毛虫一般的贪吃蛇,在不断吃到目标物后会逐渐长大,最终变成一条巨长无比的蛇,但随之而来的也就是死亡,因为游戏规则表明,如果贪吃蛇碰到自己的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即游戏结束。不断膨胀的蛇体终究是会霸占整个屏幕的,到时候便是这条巨蛇的死期,颇有一种在暗示兜先生的意思。
兜先生没有名,只有一个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是只要叫他“兜”或者“兜先生”,他就会应答。在医生世家环境下成长的他从未想过要踏入医学行业,但是…机缘巧合之下,他还是选择了成为一名医生。就如同一开始短小的毛毛虫咬到了食物,现在正在为自己事业所努力的兜先生,却已经临近了要触碰到身体的危险。
“无梦症?”
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病症时,还是在科室讨论疑难杂症时的ppt上,起初谁也没有在意这种类似虚无缥缈的病症,因为所在科室是肾病科,更多地精力是放在慢性肾衰竭上,而不是去研究什么无梦症。但是,随着这种病症的病例开始增加,而治愈病例却寥寥无几,于是引起了各国医学的广泛讨论。
一种病症恐怖之处不在于其有多么难治,而是在于它对于患者的生活质量的影响,无梦症患者的生活规律被彻底打乱,原因不明。一般而言都是主诉说明——睡着时如果连梦都做不了,难道不可怕吗?所以,有些患者便从无梦变成了失眠,有的甚至产生自杀倾向,吞服大量安眠药以祈求来世的慰藉。
兜先生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无梦症,这导致他的生活作息完全紊乱,消耗精神的斗争,正一点一点的蚕食他的意志,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是变成了一个开始消耗生命的人。
“无梦症?那种东西我也有啊,我怎么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当他第一次向主任提出这个问题时,主任就是如此回答的。显著的问题就在于此,这种病症还有一个别名——穷病,意为只有穷人才会有的病,兜先生发现没有人会故意提出这一点,而是在所有人茶余饭后时才会说——
“染上穷病而已啦。”
已有统计数据表明,无梦症不会在明星、富商等人群间出现,就似乎这种病毒是躲着金钱的,用金钱构筑起来的坚固防御,似乎挡住无梦症也毫无问题。所以,根据兜先生的观察,资产越多的人,对于无梦症的在意程度就越低,到底是为什么呢?
回过神来,手机屏幕上的贪吃蛇已经触碰到了自己的尾巴,兜先生再一次以6000分的最佳个人成绩结束了这一局游戏,但也似乎是在警告他什么一样。
“啊——受…不了…了”
打着粗重的哈欠,兜先生伸手去摸右边床头柜上备着的一杯廉价威士忌,酒既可以壮胆,也可以助眠,但是在这里……两种效果是划等号的。抓住冰冷的玻璃杯后,兜先生将这种“神奇魔药”缓缓流注于身体中,接着便是等待无梦的到来……
滴、滴、滴
清晨6点的闹钟疯狂的叫喊着,兜先生的耳膜被狠狠的刺激之后,再转化为生物能理解的语言后,他的大脑如同被狠狠砸了一锤子一般。头颅的阵痛还未过去,昏蒙的意识强迫他吸入清晨第一口空气,随后肌肉记忆便立即让右臂做出反应,然而在他碰到闹钟前,便弄倒了玻璃杯,随后便是一声清脆刺耳的声音。
“……”
兜先生没有什么话想说,他快速暂停了闹钟,醒来时的不适感已经让他处于一种爆发的边缘,而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耍性子根本解决不了任何事,但是发生令人不快的事会把人逼疯。
“历史就像是一套又一套的倒霉事,完全失去了他的意义。”
这句话是他在一本叫做《西方神秘学指津》的书里看到的,至于是谁说的,他觉得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在他感觉最不好的时候灵验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件又一件的倒霉事,失去了那些成功学家与商业大亨们所说的意义。
现在,他没时间处理碎在地上的玻璃杯。所以…首要目标是洗漱、换衣,赶紧出门去到单位上班。
来到市人民医院后,兜先生觉得胃部正在翻腾,也许是因为早上吃的手抓饼里被放了些巴豆,不过更多地可能是因为科主任的早会令他有些想吐。
“知道我们科室中药绩效成什么样了吗?还不多开点?就这么喜欢用西药吗?”
“绩效与我们科室挂钩,还想不想拿奖金了!?”
“不想干的就赶紧滚蛋!不要在医院里占位子,有的是人想要挤进来呢。”
本身这家医院就不是中医院,然而重视中医的培训则是最近附近医院开始执行的政策,听说国家准备扶持中医,将会提出一系列的政策。于是,所有医院都开始准备自己的“中医招牌”,连原本不是中医专科的医院,都开始宣传自身拥有独特的中医治疗。
然而兜先生认为,这只是一种幌子,其根本目的是在于把天上掉下来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至于是谁的口袋…至少不是自己的口袋。
“兜医生,14床病人找你。”
“知道了,知道了,”
还未开始查房,就开始催促医生的人,兜先生见过不少,有些是怕死;有些是看见医生便会安心一些;还有一些则是刁难医生。但是他知道,14床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因为——
“你好呀,兜医生。”
“你好,小朋友。”
14床病人是一位患有继发性肾衰的病人,只有12岁的女孩。她被送到医院的那天,全身水肿,和现在躺在病床上说笑的她简直判若两人。而她也是一位无梦症患者……
“嗯,最近小便怎么样。”
“还可以,”
“睡眠质量呢?”
“非常好,”
问到这里时,兜先生停下了记录的笔,因为他怀疑她在撒谎,一般而言,像她这样比较困难的家庭患上无梦症,夜晚都是被折磨得非常痛苦的,然而她却说自己睡的非常好。
“我做梦了呢,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
“你没说谎?”
“我为什么要说谎,是真的。”
兜先生沉默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这恐怕是当地第一例无梦症治愈病例。会轰动所有人,乃至让医学院的那些专家们过来研究。
“就好像触手可及般,我闻到了茉莉花的味道,我在花草间飞舞,就像是解脱了束缚。”
“……”
不知为何,兜先生感到一种无力感。
凌晨0点0分,兜先生打开了电脑,查看着医学论文,试图找到治愈的蛛丝马迹,然而却没有发现这些病例与论文的共通之处。有的是用某种中药奇迹般康复;有的是则是用某中西药奇迹般痊愈,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站出来明确的说明病因与准确治疗方案。
“奇迹……”
不过硬要说它们的共通之处…便是这两个字——奇迹。
兜先生不相信神,他认为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工具性因果论,因为某种原因所以导致了某种原因,因此——他也不相信奇迹。
“庄周梦蝶…..是谓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呢?亦或者……”
正当兜先生如此想时,睡意却像是鬼魅般袭来,让他无法抗拒…终究倒在了电脑前。
“是所谓医者仁心,你想治愈无梦症,不就是在治愈穷病?”
“医者,不可为病之难所言弃,若天下人皆是如此,何来医者。”
“这个世界上,90%的病都是因为穷,你难道就有办法拯救他们吗?”
“我……”
“呵,终究不过是夸夸其词罢了。”
“……”
“穷这种东西是你可以改变的吗?”
“…不,你说的不对。”
“哦?”
“虽然这很难,但是一定会有办法,因为…前人已经为我们指出了道路,”
“……”
“我们的梦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这里!就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体里,而现在…有些人将他们剥离到了天上,在看不见尽头的天空中,漂浮在那,让它们成为了自己的所属物。现在,是我们取回自己应有的东西的时候了。”
“嘁,凡人…你终究是找回了自己的梦啊。”
突然的一瞬间,兜先生醒了过来,刚刚如梦似幻的经历,让他感到惊异又神奇……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甚至可以说刚刚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不过他本来就知道这不是真实的,因为梦…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窗外的天空中漂浮着异样的色彩,就好像真的梦就在天空中悬挂……而它们正等待着人们再一次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