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四年春,南都东郊风水顶好之处又添了座新坟,坐南朝北,正对京师。
同日,南京城资历最老的刽子手毙命家中,死相狰狞;同日,南京诏狱遭劫,索性犯人俱在,未酿成大祸。
据传两桩案子是同一人所为,与三日前由南京刑部奉命监斩,凌迟弃市的吏科都给事中温修竹有关。
为温修竹行刑的,正是那位离奇毙命的刽子手。
而温修竹的妻女,正收押于南京诏狱,等候发落。
南京乃大明两京之一,太祖北驱胡虏,克复山河,建都金陵;成祖时迁都北平,以金陵为南京,北平为京师,是为两京。
时人多称南京为南都,虽不复太祖时高官显爵来往,王侯子孙满地的繁盛往昔,却仍设有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翰林院、国子监等中央机构,其中多为虚职并无实权,但官员品级与京师一致,调动甚密,不乏京官贵眷往来。
这些个担着虚职的闲官,没准哪天就被贵人相中,拔擢赴京,一朝飞鸿腾达。
今有狷介狂徒目无法纪,杀了行刑者为温修竹复仇,又闯入诏狱意欲不轨,参与办理温案的南京官员一时人人自危。
此事不可谓小,锦衣卫百余骑星夜出营,彻查真凶。
——
今年花发早,经冬雪消,气候温暖闲适。
大雪将人们困囿家中一个冬天,一桩命案挡不住高涨地出游兴致,两岸游人如蚁,往来络绎。
到底是曾经故都,高耸挺拔的城墙内,宫室庙宇繁浩规整,民居及沿街商铺星罗棋布,井然有序。
秦淮河穿城而过,两岸尽是鳞次栉比的舞谢楼台,远处飞檐翘角中隐约有圆顶尖塔。
东郊外紫金山的山峦上,南都城中景象清晰可辩。
曾余庆站在山上,面色苍白如纸,远望城中热闹景象,一手捂着小腹,可手指并不能止住冒血的伤口。
身前是不久前新立的一方坟包土丘,泥土都还是湿润的暗棕色,坟前有一方木牌,歪歪扭扭地刻着“明赐进士吏科给事中温元忠之墓”。
修竹表字元忠,彼时淮河水患再起,殃及数十州县,灾民不下百万,他在工部任职,抬棺请缨赴临一线,倘若治水不成,愿以死谢罪。
得到恩准,他去往水患源头,募集工匠,以束水冲沙之法治水。
熟料当地知府是个利欲熏心的小人,见治水初有成效,就会同地方商贾乡绅,克扣劳工饷银,抬高物资物价。
温修竹邀请知府与当地乡绅赴宴,暗命从京师借来的五百兵丁藏于左右,宴上突然发难,将四处搜罗整理的罪证呈上,又摔杯为号,引兵丁鱼贯而入,拔剑相对。
众乡绅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剑,并不怀疑如若不肯掏钱,这位年轻气盛的愣头青真的会让人砍了他们,无奈服了软,纷纷“慷慨解囊”。
商贾权贵势力盘根错节,拿刀架人脖子上要钱简直骇人听闻,此举得罪了不少京中贵人,当然,这是后话了。
而曾余庆的父母,就是在那场水患中,被温修竹亲手所救。
他幼时根骨极佳,幼时入了某宗派,习得一身武艺,后常年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感念当年恩情,与温修竹时有书信往来。
当今朝中,阉党深受隆宠,结党营私,残害忠良,悖乱朝纲,罪极昭彰,不平冤屈之事难以计数,温修竹决意死谏弹劾阉党。
果不其然,朝廷震动,贬谪其至南京,温修竹行至燕郊,恐大祸将至,特传书请曾余庆帮忙妥善安置照顾妻女。
他自川蜀而来,日夜兼程,不敢怠慢,却不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阉党不肯就此罢休,在温修竹离京后陆续罗织构陷许多罪名,其中甚至包括父女通奸的罪状,一并呈秉朝堂,圣人震怒,下了敕令,命南京刑部将其收押,择日磔之,后又改为凌迟。
待他赶到时,温修竹已生受千刀万剐,化作一摊碎肉骸骨。
恩公虽死,孀妻遗孤犹在。
勉强拼凑了温修竹的遗体收殓安葬,他来不及悲伤,顺手做掉了那施刑之人报仇,便着手营救恩公妻女。
南京诏狱多年未曾修缮,看似破败,门口只有两个东倒西歪的差役,实则外松内紧,内里守卫森严程度远非寻常州县民狱可比,由南京刑部、锦衣卫、东厂共同掌管,处处机关暗箭难防,种种迷瘴遮人耳目。
一个无风无月的晚上,他扮作差役潜入进去,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就被围攻,孤身一人不敌群雄,伤重铩羽而归,奔逃至此。
锦衣卫天罗地网已布下,前路难行,无路可退。
曾余庆自怀中摸索出几封书信,多为沿途通关文书,长途奔波之下,褶皱不堪,其中有幅以蜡封缄的油纸纸封显得分外特别。
这是温修竹嘱托他救出妻女后转交的物什,思及今日恐命丧于此,怕是再无机会令其重见天日,曾余庆狠下心刮去蜡封,内里折着张纸,展平方纸。
上面印文绘图间或人物孔方贯钞,跃现于前,朱墨勾捺作记,上书:并同见钱七十七陌流转行使。
以现今规制,七百七十文为贯,七十七文为陌,单以此纸,便可换得七贯钱。
七贯钱,于寒门农家而言是笔不小的财富,足以令五口之家用上三五年。
但这却是温修竹留给妻女的全部家资,倒显得格外清贫。
他身居吏科给事中,品级不高,权势不小,掌官吏选拔、擢升、任用、罢免,及重大刑狱裁决、监考乡试诸事。
只凭人事任用这一环节,若有心汲于名利,趋附权贵,数年积攒,无论如何也不会只有这点家财。
落得此般绝境,也无藏私可能。
十余载的宦海浮沉未能磨灭温修竹的刚正性情,一如治水时慷慨赴死的年轻气盛,他至死仍是两袖清风,从未堕入泥潭,同流合污。
可本朝对罪臣家眷向来苛刻,女眷多半充作官妓,沉沦风尘,任人折辱。
此次营救失败,将来待她们进到教坊司入了贱籍,名节既失,即使再有机会救出,亦是徒劳。
想到温修竹妻女未来的日子,想到恩公过往种种,再想到这七贯钱,明明血液是往外流的,身子渐愈冰冷,心中像是发了烫似的,一部分血液唰唰往头顶上涌。
奸佞权臣高居明堂,把持权柄,敛财无数;忠良节烈直言赴死,无处申冤,眷属受辱。
好一个朗朗乾坤的太平治世!
追兵的马蹄声已近在耳畔,林外有人呼喊:“这里有血迹——”
曾余庆举目四望,见北方长江,江水汤汤,涤荡浊尘,仿佛千载悠悠,长呼出一口气,复又朝坟前一拜:“历朝故旧英烈在上,恩公之义莫不敢忘,某数年来日日枕戈待旦,今次得用,星夜兼程,竭忠尽智,无愧于心。惟自身驽钝,武艺不精,阉党作乱,贼人甚众,力所不及,有负恩公夙愿,今去九泉之下,愿永生永世做牛做马,随侍左右!”
他说完转身,朝向断崖,决然跃下。
日光破云而出,长风浩荡,崖上荒草萋萋,新坟犹在,人已不见了。
陆续赶到的锦衣卫只当案子轻松告破,真凶、物证俱在,熟料那人如此刚烈,免不了令他们下山搜寻遗骸折腾一番。
有人气恼,亟欲一脚踢翻新坟上的木牌,但被同行人制止住了。
阉党作恶,锦衣卫看在眼里,并不与之为伍,民间同情温修竹的也不在少数。
陆涟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摆手道,“罢了,收好地上散落的书信,回去交差吧。那温修竹也是条汉子。”
只是苦了那双母女。
——
诏狱是什么地方?
不需要去听什么复杂晦涩的解释,我们只要知道,踏进诏狱的人,多半没法活着出去,偶有出去的,也零落成泥碾作尘,或削职为民,或流配边疆。
纵观大明历朝历代,能活着从诏狱出去还翻身起复的,至今还未有过。
是以进了此地的人,在狱卒眼中与死人无异。
但人有高低贵贱,诏狱里的待死之人也是有区别的。
细枝微末暂且不提,只看男女之别。
男人不过是受些皮肉苦痛、言语污蔑,捱过去就成。
若罪有应得,死得其所,引刀一快,怪不得旁人。
若为奸佞构陷,多年以后,待到开明治世,后人沉冤昭雪,一洗前耻,更显节烈忠良,不枉圣人教诲。
但女子就不同了。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一生的轨迹,就是作为附属品,从属于不同的男人,辗转流离,荣辱富贵皆系于旁人,她们受牵连踏足此地。
诏狱之中,没有礼义廉耻,更无男女大防,会发生什么,已不言而喻。
于女子而言,在这里,连她们的性别本身,都成了一种罪过——牢狱中的侮辱,似乎就真的只能怪她们天生下贱,生作妇人身,苦乐由他人。
狱中光线昏暗,异味浓重,腐臭血腥混和相掺,周氏和女儿初来乍到时,闻不得那味,二人吐了又吐,时间久了,似乎也习惯了。
也许是夫君罪孽深重,也许是她们生来不幸,在这里连喝口水,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她甚是羡慕男子,死亦快哉,干干净净,而不必受人淫辱,以身饲群狼。
昨日,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一群狱卒发了狠似地折腾她们。
夫君已死,她们也已被定下没入教坊司,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如今形迹不堪,胴体污秽,名节既失,出去又能如何,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囚笼罢了,依然夜夜折辱不休。
以此残躯苟活,既是辱没先祖,亦是自轻自贱。
她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姑娘,虽无满腹经纶,可也饱读诗书,通礼义,知廉耻。
如今,与死无异。
少时闺中的生活,和这些年伴随夫君仕途飘零的日子,有苦有乐,今朝却都如浮华灯影,一场幻梦,尽被雨打风吹去。
油碟里的灯芯蓦地炸出个小花,星点儿或是落在或是沾在石墙上。
籍着微弱明灭的光,周氏看见女儿臀丘青紫,挂红于上,她也不喊疼,年幼的她甚至也不知此番遭遇意味着什么,只面无表情伸出手去在期间揉搓,反反复复的来回戳弄,那干涸的血红便成粉末,自指间飘落。
周氏不禁悲从中来。
她亟欲喝止,却又思及自己如今模样,鬓发凌乱披散,久未清洗的乌发纠结成块状。囚衣半敞下,内里再无遮蔽,女性的圆润的曲线若隐若现,身下几近裸裎、双腿的瘀青狰狞可怖,她稍一动作便是向人揭示风干的难堪遗迹。
周氏倚靠墙壁,缓缓地滑坐在草堆里,她正对着栅栏外的走道张开双腿——火光笼上她灰黯的容色似乎重又迸发出了异样神采。
自喉头挤出了几声勉强称得上是“娇媚”的低吟,果然有狱卒不耐烦地循声而来,见此殊色当前,神色渐变——那是只有尝过情事滋味的人,才互相明了的神色。
那人慢慢靠近,隔着儿臂粗的栅栏,向她伸手。
周氏慢慢接近他,直到令他能触及自己……自己也能触及到对方——腰间的佩刀。
她隐忍着挤出笑容,强颜欢笑,身上却不知从哪来了股莫名力量,一举抽出狱卒腰间的挎刀。
刀锋袭上脖颈,痛意比想象中来得要晚,不及呼痛,周氏最后面带怜意地回望女儿,她曾一度起了与女儿一同自尽的心思,早些脱离污浊,只是在最后时刻里,周氏幡然醒悟。
女儿自幼随祖父长大,她与温修竹陪伴在女儿身边的日子不长,亏欠甚多,况且她还年幼,不像她自己,身心与生活的一切早已牢牢与夫君重重桎梏,离了他,断然是活不成的。
又有什么资格强求?
思绪随风而散,头颅软软歪在一旁,周氏已气绝当场。
其实连周氏都忘记了,那日正是离愁的生辰。
她的十二岁生辰,就在狱卒们的呼喊声、纷沓而至的脚步声,和望不到边的厉声讯问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