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离愁,温离愁,这是她的名字。
父母赐予这个名字,寓意她此生远离忧愁,平安喜乐。
可区区一个名字,又怎能撬动命运的齿序,想来也是徒劳,权当一腔愿景。
离愁出生后不久,温氏夫妇继续浮沉宦海,奔波不休,她被托付给老家的祖父养大。
取名离愁,却在降世不久就被身生父母丢下,终年不见,着实是莫大的讽刺。
拥有这样的童年,本身就是一种新的愁苦。
但也并非全无好处。
时下盛行女子缠足,折断趾掌,并以布带紧束,时日渐长,令足形弓弯,小巧秀美,工工整整,规规矩矩,官宦人家皆以此为风尚,引得民间纷纷效仿。
温氏祖辈行医为生,直到温修竹这一辈,才悉心进学,考取功名。
祖父行医,自是明白缠足为追究小巧精致“美”的同时,将会对身体造成何等摧残。
孙女承欢膝下,是在他眼前长大的,从初生时小小的一团,一眨眼,就成了小姑娘模样,明眸皓齿,眉眼弯弯。
不曾舍得,让她生受那隐藏于工整、规矩表象之下的扭曲,任凭谁也劝不动。
直到离愁十岁那年,祖父猝然离世,她才被接回爹娘身边。
此时温修竹已在京师任职一年有余,稍稍安定,京中高门贵女遍地,言行谈吐无不是闺阁小姐的做派,落落大方,谈吐极佳,却又暗含机锋,尤其嘲笑离愁生得一双天足,令她无所适从,又无法理解。
为解决女儿的窘境,他们也曾打算为离愁缠足,只是那时,她的足趾已经发育渐长,错过了七八岁时的最佳年龄,任凭如何缠裹,效果总要差上许多,还需生受许多痛苦,这才作罢。
——
五日后,狱中浓烈的血腥味已消散几近若无。
随祖父长大的日子里,耳濡目染下,离愁学了些粗浅医术。
同时也见惯了人世间的生死离合。
她平静地似乎有些迟钝,垂着那双看上去无甚灵气,也不怎么精神的眼眸,接受了短短几日间,爹娘皆离自己而去的事实。
她和爹娘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十岁以后才被接回,不曾如寻常女孩子那般,拽着爹娘的衣袖娇声娇气地撒娇,在一起的日子里,虽然爹娘待她都是极好的,吃穿用度不曾怠慢,可幼年爹娘的缺位,终究是缺了些什么,连带着她的性子也不甚活泼,只喜欢安安静静地独自坐着。
只是,死去的人固然轻松,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受苦受难。
周氏死得悄无声息,葬得也潦草随意,一卷破草席裹了,丢在乱葬岗就算完,许多人都不希望她的名字再被提及。
一个罪臣的夫人,她可以死在任何地方,但唯独死在诏狱里,是师出无名。
那日当差的狱卒,后来离愁再也没见过他们,新来的对她客气许多,予求予取,甚至有清水,供她洗濯身体。
离愁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或是如话本子、小说中所写的那样,父亲含冤离世后,朝堂上有了新的变数,在无数忠良竭忠尽智的努力下,终令权奸佞臣倒台,沉冤昭雪,正义永存,不久后,她就能重见天日。
后来的结果相当明了,离愁确实得已重见天日,但沉冤昭雪什么的只是痴人说梦,狱卒们对她态度的突然转变,只因教坊司的人要来将她接走了。
无论身陷囹圄中的女子如何被折辱淫弄,出去时候,还是让人体面些更妥当,就好像此地真的是大明最公正、最守规矩的地方,那些屈辱也都不曾发生过,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所谓殊途同归。
但要论究竟发生过什么,常年与他们打交道的教坊司中人再熟悉不过。
婆子没好气地捂着鼻子迈进来:“说好的两个人呢?又死一个?你们这群五大三粗,不懂怜香惜玉也就罢了,可总闹出人命就不对了。甭说那些罪眷,曾经都是官家的夫人小姐们,金枝玉叶,身娇体贵,我看,即便换个身体健硕的小倌,也经不起你们这么不知轻重的折腾。”
“这回真不怪咱。”似是狱卒中领头的汉子,拂过衣袖,楷去额头汗水,“那妇人性子竟是个刚烈的,明明许多日下来,看她心性淡薄,以为是认命了,熟知她趁人不备,拔刀自尽了……”
“哼。”婆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心知这人从不说慌,只是每次诏狱死人的由头都太过离谱,尤其是女子的死法,足令惯见风尘的暗娼私妓见了都不住面红耳赤。
这次的死法倒很……正常。
行至牢笼门口,一阵稀疏声响,锁链从外打开。
“随我来。”
女孩淡淡起身,平静地甚至有些木讷。
走出了这个囚笼,又要走向另一个更牢固、更长久的囚笼。
婆子看她性子冷冷淡淡,不会软言软语地说些讨巧好坏,愣是没请她上轿子,连轿子里事先备好的裹身衣物都未拿给她,任由她穿着那一身堪堪蔽体的粗布囚衣走上街市。
自来金陵始,直至今日,离愁才得以有幸亲眼看见这座城市。
早听说金陵属江南盛地,最有名的当属那秦淮连绵盘亘十里的秦楼楚馆。
凑巧的是,教坊司亦在秦淮河东岸,那婆子坐在轿上,刻意令仆役放慢,她跟在后头,好教她出丑。
十余里楼台夹岸,千百处树木参差,画舫飘游。从朝至暮,笙歌缭绕,以夜继日,天下相传为名胜之地,繁华之邦。
此时尚是白天,还看不出什么名堂,即使能看出什么名堂,那也是只是男人的天堂——名妓美婢,环肥燕瘦,小家碧玉的、大家闺秀的、性子泼辣的……各式各样予取予求,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到头来还能博个风雅阔绰的好名声。
可倘若是女子深闺寂寞,蓄养小倌排解积郁,被人发现,那大抵就要浸猪笼了。
离愁看了片刻,没看出什么两岸盛景,只是心底阵阵酸涩,沿途往来行人的异样神色,或鄙夷,或怜悯,或讥讽,就已教她垂头自顾,不敢多看。
似乎是和什么人擦肩而过都恍然未觉,不过几息功夫,竟有一双手,抱着大氅出现在眼前,是递给她的。
离愁接过大氅,亟欲道谢,那人已走远,目光追寻而去,看着是个侍女,回到了一青年男子身边,想必那就是授意送上斗篷的人了。
远远瞧着并不真切,却也隐约可见神采不凡,风姿俊美,只是那青年连正眼都没往这瞧。
离愁粗略记下了那人相貌,不敢惊扰。
入了教坊司,婆子下轿见她身上的斗篷,略有惊异,但见多识广,追究没多说什么。
她被带到一间院子前,婆子进去招呼,又出来。
“里头那位,你可以唤她一声薛嬷嬷,且进去罢。”
——
她平静地与之对视,那是一个年岁比娘亲稍长的妇人,薛嬷嬷。
二人沉默良久。
“怎么着,哑巴了?带你来的人没告诉你,进来且先请嬷嬷赐名?”
“我有名字,我叫离愁。”女孩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