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落风尘的人,无论是娼还是妓,一概不会使用清白时的名字。
一则堕入贱籍,已是辱没门庭,岂敢再用下去,使家族蒙羞。
二则,提及旧时名姓,多半教人思及过往,怀古伤今,叹世事无常,悲命途多舛。
好好心情,全打搅没了。
改头换面,改名换姓,来了,就认命吧,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将过往的姓名,权且当作陌生人,看开点就好。
薛嬷嬷曾经在青楼待过,后来被人请来教坊司调教姑娘,她见过许多人,新进的姑娘,她们畏惧胆怯,她们彷徨无措,她们孤苦伶仃。
第一次见到管教嬷嬷时,她们无不怯生生地说上一句,“请嬷嬷赐名”。
面前小姑娘这个固执的提法,倒教她想起了一桩……故人故事。
————(薛嬷嬷第一人称视角)
我忘记自己的名字已经很多年了,好像生来就在风尘中。
其实不然,隐约还记得,一切的偏离,始于万历二十六年的上元节。
记得很清楚,前一年年尾,大明与东瀛的战事告终,朝廷大赦天下,并停了加征的税钱。
小民不懂那东瀛何在,更不懂战事有何意义,只知税钱要减,这就足以鼓舞民心了。
整个年节里,举国上下欢腾,从城市到农村,萧鼓爆竹不绝于耳,快出年节的最后一个上元节,连着三日灯会,更是宝马雕车香满路,火树银花不夜天。
太祖母年逾古稀,只图个清净,成日吃斋念佛,平日里管束得严,家中族人都不许嬉闹玩耍,上元节难得松口,我随家里主仆出门看热闹,浩浩荡荡二十余人,沿着灯火通明的济水河观灯会。
济水河汇入大运河,是漕运重地,不远处就是码头,昼夜行船不息,逢至年节这样的喜庆日子,难得靠泊歇息,青楼的画舫,茶饮酒水的船楼、贩卖时令水产的舢板、兜售果子吃食的乌篷船,靠水为生的渔船,俱是叠叠伏伏的挤在济水河边。
船头都挂起应景的莲灯,照得济水河流光溢彩,水中灯影荡漾,栩栩生辉。
河畔沿途亦是鳞次栉比的屋舍,客栈旅店、食肆茶楼、古玩珍宝无所不有,水岸两侧灯火煌煌,路上人海潮潮,正是极热闹的时候。
往来多是都是走百病的年轻女子,她们结伴盛装而行,求吉除疾,一路喧阗。
这本就是无拘无束的喜庆日子,沿途的茶楼高台上隐隐有些轻佻的少年子弟,朝着女子投花掷手绢,女眷们也不恼,或是抬头斜望,嬉笑怒骂一句,或是低头羞涩,遮起罗帕匆匆而过。
我随家人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听街市与水岸旁小舟上的叫卖声招揽声四起。
“甜口杏子开胃山楂,脆甜冬枣金黄橙儿,尝尝嘞——”
“蜀地麻椒兔头、辽东鹿肉干、风味俱佳,先尝后买——”
“妆奁铜镜首饰盒,宝钗镯子桂花油,大官人小娘子瞧瞧来——”
这些东西摊贩附近挤了许多人,拘在家中许久,我瞧着眼花缭乱,心里痒痒的又挤不进去,一时不知该去哪看看好,正看见有家捏泥人的摊子,很是冷清,摊主是个慈眉善目头发花白的老者,便凑到近前去看它。
泥人栩栩如生,彩绘技艺、雕刻技法及人像造型,都是前所未见。看得入神,不知从何处猛地横窜出个黑衣壮汉,像座山似得挤过来,正撞我身上,倏然间不及发出声音,脑后一痛,眼前竟已漆黑如墨。
再醒来时,背上有一处地方如火烧灼般的疼痛——很久后我才知道,那是墨色刺青,刺得是寒梅图案,这是那些拐子的行事作风,每一批被拐的女孩身上都得留下不同记号。
他们说我年岁虽幼,媚骨天成,长大了想来也难安分待在深宅之中,不宜归入正经人家。
于是,我被卖进了青楼。
初来乍到还是个雏儿时,嬷嬷为我取名丹杏,后来,那青楼幕后的主家垮台,满门抄斩,落了个干干净净,楼子里的姑娘被打包卖给另一家青楼,在那里,我叫锦屏。
我的样貌身段不算顶好,美则美矣,只可惜浓艳尤盛,过了二十岁,哪怕略施粉黛,就已显得娇媚过了头。
男人总以为我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其实不然。
说到底,他们无外乎是喜欢年轻娇俏些的姑娘,欲语含羞,一双秋水眸暗送秋波,便勾去了七魂六魄。
尤其是年轻姑娘,经验浅薄,又是弱柳扶风之姿,不胜体力,床笫间轻易败下阵来,更易满足男人们的征服欲望。
亦有些男人癖好怪异,尤爱招那堪堪及笄接客的雏儿,行那老夫少妻之事。
只是这皮肉行当,靠青春年少吃年轻饭,不修技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更有不少年幼的雏儿,天性未改,言语粗俗,恐惊扰了客人。
恰好我于此道颇有心得,调校姑娘再好不过。
新主家姓赵,委以我这一差事,他很赞赏我的能力,经过我手的姑娘,无不体贴入微、通晓风月,最讨恩客喜爱。
很久以后,大家都不再唤我锦屏了,她们都唤我作薛嬷嬷——其实我姓甚名谁呢,早就忘了,也不愿再回忆。
这里的雏儿来路很杂,有些初来的心有不甘,暗自幻想只要能脱身归去,她们的家人会不计前嫌,欣然接纳。其实啊,若真有人逃了出去,约莫也只会落的一番奚落讥讽,哄了出去,回楼子里讨生计。
哪家门庭会当众承认自家出了个污了身子的下贱妓女呢?
在这个肮脏的地方醉生梦死,往往分不清自己是人是兽。
偏偏就在这个地方,我满足了遥不可及的权欲。
有一年开春时节,恰如此时的初春三月,有个女孩儿被送来。
我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不啻挑选货物的商贾,钻营逐利。
看上去不到十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孩童稚年,是承欢家中长辈膝下讨人喜欢的年纪,她却面色蜡黄,形容枯槁,浑身脏兮兮,头发一绺一绺地缠住打结,委实见不出半点风姿。
“挑人的是没长眼吗?从哪弄的这人,这身板能值几个铜板,也配弄回来充数,浪费吃食?”我捏着她的下巴,几欲将她下颚捏碎,左右摇晃拍了她的脸蛋,相当磕手。
“我是来做工的,我很能干活。”挣脱了钳制,她反驳道。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里并非名妓云集的风雅圣地,只是个靠出卖色相皮肉的下三流青楼,从不需要什么侍女。
暗忖片刻,想通了些许关结,我讥笑她,“你爹娘将你卖了多少钱?”
女孩扯着身上明显不合身的衣衫,“五钱。他们说,是去大户人家做婢女。”
我心中明了,定是她父母将她卖了,又诓骗她只是为奴为婢,她对命运的作弄甚至一无所知。
也是个可怜人,我决定将她留下来。
“罢了,跟了我,名字就由我来取——取个什么好呢?”
“我叫清平。”
尚不知处境的她并不感谢收留之恩,甚至打断了我的自言自语。
几度被忤逆顶撞,这样的性子,想来倘若她真被送去做侍女,也活不了多久。
我抚上她的肩,冷笑不止,“既为奴为婢,怎一点规矩都不懂?跟在我手下,我就是你的夫君,你的天。你的名字自然也是我说了算。”
我注视着她脏污的小脸:“等过些时候,我会往年身上刺个好名字。你喜欢刺在哪儿,锁骨?胸腹?还是两腿之间?……或许刺上一副春色百花图也不错。”
掌中的肩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