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触目可见尽是黑暗与熔岩的混乱之地。
“喂小子，该醒醒了。”
蜷缩在办公室沙发上的夏至缓缓地睁开狭长的狐眸，看着头顶那个娇小可爱的灰袍小女孩。
她明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银发红眸的小萝莉，但是眉眼间总有着一种令人看不透的深邃与复杂，就仿佛她已经看透了很多很多一般。
他看见了来者，露出了一抹温和的微笑。
“啊呀，真是稀客啊。快坐坐，我给你倒一点彼岸花茶。”
小萝莉看着这个亡魂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忍不住再认真端详起他的脸庞。
他似乎总是在微笑，对谁都是彬彬有礼满怀善意，但是哪怕她也没办法看穿他弯起的眼眸底潜藏的真正情绪。
她眉头忍不住一皱，但还是按捺住内心的不快，可爱地轻哼一声后把手里的镰刀往身后一摆。
“免了。今日汝的幸运日到了，吾可带你渡过冥河。”
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无需任何花费。”
她，冥河的摆渡人，喀隆，在这个近乎永恒的岁月里见证了无数的亡魂怨灵。
他们有的生前名声显赫，是足以名留青史的帝王；
有的是巧取豪夺的奸商大亨，哪怕亡魂遁入地府还是被金钱无休止地折磨心神；
更多的只是稀疏平常的普通人，有着简单的人生与难以忘却的亲人……
但是这个一头黑发的狐族，却是她见过的最奇葩的一个亡魂。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上下打量了喀隆好一阵子，突然冷不丁地说：
“这位小妹妹，你也和我的妻子一样长着一头银发诶，鎭鵏鹾。”
类似这样撩妹搭讪言论，甚至直接半跪下来直接原地求婚的她也是听得多了，权当听不见地回应道：“船费一颗银币，当然给多点也无所谓。”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这个亡魂听完竟然转身，直接走下了船！
“太可惜了，我的钱全都在老婆大人手里，这下子算是过不了冥河了。”他在离开时惋惜地说。
起初，她并没有把这个古怪的家伙放在心上，心想着等到几天之后他受不了冥间呼啸不止的阴冷罡风之后就会乖乖借钱回来了。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下一次听到他的音讯的时候竟然是从现世抓捕亡魂的死神口里。
“喂摆渡的，你有没有听说最近冥河岸边有一个家伙在帮人偷渡过冥河啊？”
少年听见她的话也是楞了一下，惹得这个萝莉摆渡人又略带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提高声调嚷嚷道：“我，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这下少年算是听明白了，摇摇头笑道：“不必了，你这样给我开后门的事情要是被抓到了会被牵连的。”
“牵连你个泡泡茶壶啊！”
这个摆渡人终于蚌埠住了，白嫩的脸庞气得涨红，咬紧银牙不停地用短小的腿剁着地面：
“你喵了个咪的再这么帮人偷渡过冥河，老娘就真的要被你害死了！！！”
有时候喀隆她自己也搞不明白，这个家伙不仅浑身呈现灵魂状态，手里也没有半点趁手的工具，究竟是如何在这个能够腐蚀灵魂的阴风呼啸不止的险恶之地造出这么几艘牢实的船只——
甚至还在离自己的渡口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开了一家偷渡公司，还在自己的工作点附近架了一块LED广告牌，高度五六米灯火通明的那一种！
说实话，这种事情放到现实不过是争抢生意的一种商业行为，在冥间犯不上谈什么非常严重的行为。
再说了，她要船费这件事也不是真的贪财，只不过是依靠这种交换行为结清因果，较真来说是一种工作规范罢了。
在这个死后的世界里，金钱又能比一张擦屁股的草纸金贵到哪里呢？
但——是！把这些没有喝过忘川水的亡魂一个个送到对岸进行审判，这是明摆着要她这个摆渡人十几个头都不够砍的好不好！
冥王因为偷偷跑去抚慰年轻寡妇被冥母发现了，整个冥府被这一对夫妇搅成了一锅粥，一时之间还没有察觉到这个严重渎职的行为，但是今天自己必须要把这个冥府平衡的变数彻底抹消了。
这个长着一对长而尖的黑色狐耳，样貌俊逸不羁的少年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个摆渡人的内心的纠结，微笑着回答道：
“呵呵，本来打算睡醒之后就去找你的，没想到你倒是不请自来了。正好，就让我稍微还清您这几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恩情吧。”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给我血口喷人了！我……我才没有原谅过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哼！”
看着这个互戳食指心虚地望向身旁的银发萝莉，他忍不住再次莞尔。
“你在这里守了不下千年，冥河岸边因为偷渡而衍生的一系列黑暗现状不可能不清楚。”
“那些死后抓着金钱死去的万恶商人，因为惧怕死亡而不愿意跨过冥河，在地狱的三头犬的巡视范围外建立起了一座座豪华奢靡的宫殿。”
“他们以仅仅一颗银币作为诱惑，驱使着无数生前身无长物，死后依旧身无分文的穷苦人民为他从岩浆满布的火山旁收集矿石与石材，甚至组建奴隶军队——”
“不要再说了！”
摆渡人的额头渗出了点点冷汗，小巧的手从口袋里探出一块晶亮的银币，一把塞在了少年的手心里。
“算我怕了你了，钱我给你，我还会替你向审判官写一封信让你可以转生到一个优渥美满的贵族家庭，我求求你了现在给我去往来生好不好！”
夏至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也默契地不再多说了。
这个摆渡人是这个牛马之地少见的还有一点良知的人，也是一个聪明人。
如今冥府这个比阴间还要阴间的模样，确实不是她一个替冥王打工的下属一句话就可以改变的。
“幸亏这个冥府没有开在我们那里，要不然……啧啧啧。”他摇着头一脸玩味道。
幸亏地狱没有路灯，要不然绝对又是一番别样的壮景。
他转身走到书柜前，取出一串钥匙，把它们放在了这个摆渡者的手里。
“这是这间办公室的钥匙还有我的梅○号的船钥匙，现在全都给你了。”
喀隆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这串比自己的小爪子还大的铁钥匙，头上的犬耳抖了抖，然后一脸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家伙。
“冥河的气温低，你就这么丁点大还只穿着这么一小件袍子，每天还要渡河好几个来回，一定很不好受吧？这艘小邮轮有暖气，载客量也大，一定可以帮到你。”
摆渡人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钥匙良久，然后立刻死命地摇头：“不，我不能接受！要是我拿走了这些之后你住哪里？”
“当然是去往生啊。我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太久了，是时候应该放下一切的负担坦然地离开了。”
“……”
她忍不住再次盯着这个依旧噙着一抹微笑的狐族少年，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不甘与留恋。
然而，什么也没有，仿佛他这几年来赤手空拳在冥河河滩边建造出一艘能够渡过浑浊凶险的冥河的大船，甚至惨淡经营操弄起偷渡生意纯粹只是他的一时兴起，仅此而已。
“……好啦，我接受就是了。谢，谢谢你了啊。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喂！该道谢的时候我还是会好好地感谢的哦？”
摆渡人喀隆扭扭捏捏地收下了钥匙之后，嗫嚅了很久才终于忍不住问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尽管问吧。”
“既然你已经有能力驶过冥河来到对岸了，为什么不直接到对岸前往审判法庭呢？”
“……”
“我从审判使大人那里知道了你的名字和过去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哦，你做下很多善举，甚至还救了很多的人命，哪怕没有我的推荐信你也可以降生在一个很不错的神官家庭……才，才不是什么在乎你呢！你可不要自作多情哦？”
夏至看着面前的银发萝莉一边扯着头发一边自我纠结的可爱样子，忍不住莞尔。
“既然这样，明明你也有能力驶过对岸，为什么不直接到了对岸之后一把扔掉船只，直接去往来生呢？”他说。
“你，唔……”
摆渡人刚想要出口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发出气恼的声音再次可爱地跺了跺脚，随即一甩镰刀转过身：“白费我一番好心，不理你了！明天记得准时过来，我等你！”
夏至看着少女迈出房门的身影，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好了，该托付的事情都已经托付完了，该到了回去的时候了呢……”
他低声呢喃着，一把起身走向了这间办公室的书柜前。
他伸出手轻轻一推，书柜竟然直接被推开了，露出一个充满赛博感的科技工厂。
而在工厂的最中央，一个神似蛟龙号深海探测器的载具正在插满无数电线悬挂在半空中，闪烁着冷凝而富有科技气息的金属光泽。
这个深海探测器是夏至在冥府的这几年的心血结晶，是他亲手一点一点调试敲打出来的。
研究这个探测器需要海量的沙石，金属矿物与技术，而这些材料都是他引渡那些身无分文的穷苦亡魂所得来的报酬。
他不需要金钱也不需要奴隶，他只需要原材料与资源，越多越好。
当然，他会给这些渡过冥河的人同样喝上冥河水，这既是为了维护生死之间的秩序，也是为了他们好。
毕竟，知道了太多的东西，实在是太累了。
冥河水势湍急暗流涌动，这些年他驾驶船只穿梭在冥河之间，其实也是在偷偷地绘制冥河的河道图，寻找一个机会。
没错，他想要找到一个从冥河离开地府重返人世的路途。
夏至从书柜里取出了茶杯和一个茶包，一番鼓捣后炮制好了一杯冒着热汽的花茶。
“唔……闻起来还是有一股硝石味，和莉莉泡的茶完全没法比。算了，在冥间也鼓捣不出什么别的饮料了。”
他皱着眉头呷了一口，走向了工作台前的窗户。
窗外，是暗红色天宇下湍急凶险的冥河远景，以及河滩上一望无际的曼莎珠华。远远望去，竟有种殖民外星腹地的太空科幻感。
“死亡？呵，也不过如此。”
他轻晃着茶杯轻声呢喃着，右手无名指的戒指上闪过一道晦暗不清的光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