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预正默然地看着手中的竹简。
“阿舅!”
门被突然推开的剎那,中行预赶紧地将竹简塞进了袖中,一团炽热地红色滚动进了屋内。
“阿舅,不说好了今儿要去见娘亲的吗?”
衣着赤红色的小女孩小跑到了中行预身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显然是完全没有料想到小女孩的突然袭击,藏在袖中的竹简“啪”地掉落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呀?”
中行预抢先一步捡起了竹简。
“没什么,是阿舅的小玩意儿。”
“哼!阿舅就喜欢神神秘秘的!”
女孩略显蛮横地抓着中行预的袖子不松手。
“不归乖,你先去找婆婆玩,阿舅整理一下就带你去见娘亲。”
总算是好说歹说地将女孩送出了屋去,中行预赶紧推上房门,他略带疲惫地瘫坐在了地上,一缕杂乱的鬓角垂落而下,遮在了其眼前,被阻碍的视线却仍旧执着地盯在手中的竹简上。
沉默许久后,中行预收起了竹简,他稍稍整理了一下乱掉的着装和发髻,推门而出时,满园的春色随着盛开的桃花一起,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多少缓解了中行预内心那纠结压抑的情绪。
盛开的桃林间,年方九岁的离不归正跟中行预的母亲阿桃在捉迷藏。
“我要抓到你啦阿桃婆婆!”
明明还是少女模样,但却已然是婆婆身份的阿桃也全然没有长者的持重,踩着白皙小巧的双脚在桃林间闪避,脚踝上用红丝穿着的银铃铛时而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导着被蒙住双眼的离不归。
“我抓到你啦!啊……什么嘛,原来是阿舅啊!”
中行预一把抱起离不归,让其骑在自己的肩头。
“走!阿舅带你见娘亲去!”
他扛着离不归,刚推开柴扉准备离开,却被阿桃喊住了。中行预转过身来,他望着自己的母亲,看到了母亲眼中的悲伤和无奈。
“我走了,母亲。”
他点了点头,以决绝的语气回应道。
转身,毅然离去。
而此刻唐帝国的都城曲沃城中,皇宫的正殿上,刚把皇子标从朔地接回以参加悼帝葬礼的中行墨,正因手中的遗诏大为惊骇。
“开、开什么玩笑!”
中行墨愤然将遗诏掷在了地上,对于族主突如其来的愤怒,中行一族的族人都不禁怯怯地低下了头去。
“先帝当年明明说得很清楚!百年之后,当立皇子荫为帝,为此还特意将皇储所持的玉剑赐给了阿荫!怎么可能立这样的遗诏?!”
“老三,我有点儿没懂你的意思……”一脸横肉的下军将中行跃凑到中行墨身前,他那宽大的手掌搭在后者瘦削的肩上,“你作为皇子标的老师,他若继位你必受重用,怎么反而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中行墨一把推开了中行跃的手。
“先帝旨意,岂容尔等擅改?”
她扶住自己的剑,环顾四周。
“阿荫……荫殿下在哪儿?”
“遗诏上说的很清楚,为缓和同荆国的关系,送皇子荫南下入荆作质子。”
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大殿的幽暗处响起,中行墨自然是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在其从暗处显出身影前,中行墨就忍不住对着那片幽暗大声嚷道,“四哥!先帝病重时,你我明明都在榻前,你怎么敢擅改遗诏!”
低沉的脚步声在偌大的正殿中回响,一个浅白色的纤细身影从暗处一点点显出身来——上军将中行偃,名号“灵风”,曾是帝国西线兵团的首领,多谋善断,是朝堂的中流砥柱。
“三妹……”
中行偃低沉地叹了口气,他垂着双眼,似乎不愿正视中行墨责问的目光。
“莫忘了竹简上那些的字。”
“!”
中行墨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自己的心魂在刹那间被闪电击穿了一般,整个身子都麻痹了。
“自古以来,哪有立幼不立长的说法?标殿下是皇子荫的兄长,立其为新帝,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
“先帝也是家族幼子,有什么立长立幼的说法!自当立贤!”
“你是阿标的老师,难道阿标不贤吗?”
这样的反问俨然是致命一击,一下子让中行墨无言以对。
作为看着皇子标长大的人,中行墨当然知道,皇子标是“既贤且仁”,心地善良的他也足够聪慧,诗书礼乐都是了然于心,但是……大争之世,小兼于大,弱灭于强。帝国大业,只有王霸之道才能驯服主宰,而阿标他……太温柔了……
但这一切,中行墨又如何能说出口。
眼见中行墨无言以对,中行偃继续乘胜追击地解释道,“况且皇子荫乃智妃之子,智氏一族皆为我中行氏所灭,又怎么可以让智氏血脉来继承中行氏的天下?”
中行偃在说出这番话时,中行氏的族人们都纷纷点头称是,而眼前的一切也终于是让中行墨认识到,自己显然已经失去了与中行偃一较高下的可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中行偃的“谨慎”。
“那……至少不要送阿荫去荆国,让我送他去召国,将其交给二姐抚养。”
——二姐的话,肯定会把小十一的孩子视若己出,这应该是最好的解决了吧。
这么想着,中行墨长长地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现场的氛围有些奇怪。她抬起头,不解地环视着自己的族人,他们也纷纷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最终,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中行墨将惊惶的视线移向了中行偃。
“在你去朔地迎回皇子标时,我就已经让小十护送阿荫南下去荆国了。现在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快到荆国的边界了。”
一道更为剧烈的闪电再次击穿了中行墨,她踉跄了一下,幸好在第一时间扶住了一旁的柱子才让其没有摔倒在地。
“中行偃!”
中行墨一把拔出了佩剑,朝中行偃扑了过去,但却被中行跃、中行流和中行为三位兄弟给阻挡住了。
“老三(三姐)!”
中行跃用健硕的双臂固定住了中行墨。
“冷静点儿老三!”他大声嚷嚷着,“这是没办法的事儿!那孩子……那孩子他是不伦之人啊!”中行跃的声音突然些许哽咽了起来,“为了中行一族,我们只能这么做,老三……我们只能这么做……”
手里的剑无力的滑落了,落在石砖上时,发出了一阵清澈异常的响声。
“蠢货……”
中行墨这么喃喃道,在中行跃放开她的瞬间,她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
“你们这群蠢货……你们太小看命了……命啊……”
中行墨的眼中失去了光芒。
“是改不了的……”
这么说着,那声音与千里之外桃夭山中,正站在坟前的中行预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改不了哦,阿离……”
凝视着着长满青苔的墓碑,又看了眼一边认真拔草、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的离不归,中行预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论是小十一还是你的命或者不归的命,我都改不了,阿离,因为这就是命,一切都是定好的,未知的只是过程和细节……”
中行预轻声呢喃到,远处有一片桃花瓣吹了过来,他伸手,花瓣刚好落在了掌心。五年前中行离临终前,他向自己的妹妹撒了谎:他称离不归将平平淡淡地过完普通人的一生,不会被纷乱的世事所牵扯,而是在桃夭山中默默终老。
这算是善意的谎言吗?
中行预自己也不知道。
“不归!”
正在拔草离不归停下手里的动作,好奇地抬起头来。
“就在你那个位置,往右走五步……”
离不归怔怔地站起身来,甚至忘了扔掉自己手里刚拔下的草。
“什么?”
“阿舅让你往右边走五步。”
虽然并不能理解中行预这一指令的深意,但离不归仍旧是顺从地照做了。
“应该就在那儿了……”
中行预点了点头,示意离不归就此停住,然后向身下点了点,继续解释道。
“在你的脚下面,有着一把剑,是你娘亲留下的。你长大了,可以给你了。”
离不归的脸上流露出分明的讶异,转而迅速变为了惊喜,但很快,她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蹲下身去敲了敲硬如磐石的地面。
“可是……我该怎么才能把它挖出来呢?”
“炎他并不是被埋在了下面,而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里陪伴你的母亲。”
“陪伴?”
中行预点了点头。
“所以你没办法把他挖出来,你只能把他喊醒,让他自己出来。”
“让它自己出来?”
离不归的脸上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而后又鼓起肉嘟嘟的小脸,有一种被戏耍了的感觉。
“剑的话怎么可能会自己出来呢?那只是一把剑而已,阿舅你又在骗我了!”
她故作气恼地环抱双臂,等着阿舅来安慰自己,嘴里还不停嘟囔着,“阿舅最坏了!总是耍我!我才不会上当呢!”
然而阿舅并没有过来哄她,反倒是等离不归偷偷转身时才发现,阿舅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经悄悄离开了。
“什么嘛!怎么突然就走了啊!”
离不归气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她想着要去追赶,却又赌气地不想理睬,而且更重要的是——每次都是阿舅背她到这儿来的,离不归其实根本不认识路。
“不理你啦!阿舅是坏蛋!是个大坏蛋啦!”
语气间忍不住带上了哭腔,被抛弃后产生的委屈和恐惧纠结萦绕在一起,让离不归终于是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她相信自己的哭声肯定会让阿舅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来接自己。一考虑到这些,离不归就哭的更用力了。
然而很快,这暴风骤雨的哭泣就消耗掉了离不归本就不多的体力。她突然觉得出奇的疲惫,眼睛不自觉的合拢到了一起。
离不归感到自己又累又饿,她依偎着母亲的墓碑坐在了地上。
夜色正在降临,山中的气温骤然降低。离不归紧贴着母亲的墓碑,上面的余热依旧有些温暖,她不自觉的抱住了墓碑。那一刻,离不归觉得母亲正拥抱着自己。
“我好想你啊……娘亲……”
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再一次顺势落了一下。她恍惚间有些想起母亲在其还小的时候唱过的歌。
——式微式微,胡不归……
后面是什么来着?她已经记不清了,离不归只觉得非常的累,整个身子都向无尽的虚无中沉落。
在这深沉微凉的暮色中,离不归悄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