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不归只觉得有微风在吹拂着她的脸庞。
睡意渐消，慢吞吞睁开仍有些发沉的睡眼，离不归竟然发现自己漂浮在高空之中。
——哇！！！！！！
她忍不住惊叫了起来，却发现整个喉部都被麻痹着，完全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这、这是什么情况啊？阿舅！阿婆！救救我啊！
胸膛中翻滚着恐惧和不安，但身子却僵硬无比，渐渐地离不归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漂浮在空中，更准确的说法是：她正在天空中飞翔。
——这是……在做梦吧？
想清了这一点之后，离不归内心的恐惧消减了许多。
身下，壮阔的山岭、茂密的森林、交错的河川……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新奇，这是自小在桃夭山长大的离不归从未曾见过的景象。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天下竟是如此之大，绝非一座桃夭山所能容纳。
飞跃过山岭与森林，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远处出现了方方正正的石墙，石墙上还攒动着一些人影。
——这就是阿舅所说的城池吗？
离不归内心开始涌动起兴奋与激动，她忍不住想和石墙上的那些人打招呼，但无奈整个身子却依旧不受她的控制。
随着石墙愈来愈近，离不归终于看清了那些人脸上惊恐无比的神情。
——哎，他们是……在害怕！？
他们这是在害怕些什么呢？她努力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但是隆隆的鼓声打断了离不归的思路。
“毕方来袭！全城戒备！毕方来袭！全城戒备！”
而后，数百名弓弩手现出身来，紧跟着出现的便是一阵密集的箭雨，直直地朝着半空中的离不归射来。
——啊！
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那些飞射而来的箭便悉数在半空中燃烧了起来，伴随着数百团灰烬被风吹灭散去。而后很快的，一阵火焰形成的浪潮在半空中成形，以令人惊骇的气势，朝着石墙上的众人扑去。
“住手！”
一阵呵斥声传来，离不归初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但很快，她就看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和她年纪想法的少女，身穿一袭红色的战甲，手中的长剑与其娇小的身形对照起来，显得如此不和谐。她站在城墙的高处，面对迎面袭来的火焰全然没有任何惧色，反倒露出一份轻蔑而顽皮的笑容。
离不归的视线紧紧盯住少女的脸，她总觉得有些别扭，因为在和少女对视时，离不归总感觉好像是在看自己。
“中行氏八女中行离，誓要诛灭掉你这一灾厄！”
少女高举长剑，银白色的剑刃亮起刺眼的寒芒。
——中…行…离？
轻声呢喃着这一名字，离不归只觉自己的内心翻滚起了一阵不可名状的暖意。
“是你母亲的名字。”
伴随着一个悠远而空灵的男孩的声音，周遭的一切突然定格住了，旋即又迅速燃烧起来，被风吹散。
离不归终于获得了身体的自主权，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被一片黑暗所包裹。就在其困惑那空灵的声音究竟从何处传来时，在其正前方，出现了一团小小的火焰。而后那团火焰逐渐靠近，越来越大，火焰中包裹着一只飞舞的鸟，深蓝色的羽毛上散落着斑斑点点的鲜红色，洁白而修长的喙，环绕着一团金红色的焰火。
“你是谁？”
那只奇怪的鸟并没有回应，而是越来越近，终于在距离她还有不到十步的位置处栖落了下来，这时离不归才注意到，这只鸟儿竟然只有一条腿。
“我叫……”
火焰骤然增大，完完全全地包裹住了那只鸟，转而又迅速变小、熄灭。
鸟儿消失了，一个看起来比离不归还年幼的男孩现出身来。
“我叫炎。”
“炎……”
离不归琢磨着这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名字，很快的，她便响起了当时阿舅说的那句话——炎他并不是被埋在了下面，而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里陪伴你的母亲。
“啊！你是娘亲的剑？！”
男孩的额头处，那枚深蓝色的火焰印痕闪耀着美丽的光。对于离不归的说法，他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走到离不归身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她，还绕着离不归转了几圈。
“你和小离一点儿都不像！”原本还淡漠的脸上出现嫌弃的表情，男孩抱住自己的双臂，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看得出来，你完全继承了你那个废柴父亲的血脉，而至于你母亲的优秀，你干脆是一点儿都没继承到啊！”
“你认识我父亲？”
“当然了，说起来，我也算是看着你那个废柴父亲长大的，虽然他最后侥幸当了唐国的皇帝，不过说到底其实都只是运气好而已！那家伙从小就胆小，全靠你母亲保护，干啥啥不成，就只会哭，总之就是一个除了运气好以外一无是处的废柴！”
自称炎的男孩双手一摊，极度不屑地耸了耸肩，而后转过身去，背对着离不归挥了挥手。
“我要睡觉去了！”
“炎！”
才踏出一步的男孩被离不归喊住，他转过脸来，面带困惑。
“干嘛？”
“你一直在这儿陪着娘亲吗？”
男孩先是一愣，而后点了点头。
“小离是我的主人，更是我的朋友，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我都要陪着她……”
炎垂下视线，额头上的光芒也随之淡了许多。按理说异兽是不应该会有人类的感情的，但或许是当年曾经饮下过中行离的血，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只感觉那其中分明有着人类的温度。
下一秒，炎意识到自己被人抱住了。
“谢谢你啊，炎……”
离不归轻轻环抱住了炎的肩，如同姐姐安慰弟弟般摸了摸男孩的赤红色的头发。她将自己的脸颊贴住炎的额头，闭上眼，感受着男孩身上的温暖。那阵温暖与胸口的暖意形成奇妙的共振，让离不归觉得出奇的安心。
“谢谢你一直陪着娘亲。”
胸口处，那份属于人类的温度正在持续升温，然后，转而从眼眶中以水的形式倾斜了出来。
“你们人类可真是太讨厌了……说死就死了……”
炎呜咽了起来，虽然他对自己流泪的行为依旧感到无法理解，但却也选择坦然接受了这一切。而就在离不归抱住他的刹那，炎不禁想起了多年前中行离抱着他，将其从陷阱中救出的那一刻——然而那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是啊，已经快过去二十年了，小离她也早已经不在了……
“单就温柔这一点而言，你这家伙和小离倒还蛮像的……”
炎喃喃自语道，他浑身散发出耀眼明媚的光。包围着二人的黑色被那阵光芒所驱逐，迅速退去。而当离不归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然蒙蒙亮了，她发现自己的怀中正抱着一把赤红色的长剑，剑柄处闪耀着蓝光的火焰纹样，与梦中那位自称“炎”的男孩额头的印记如出一辙。
“炎？”
离不归吃力地抱起那把长剑，她努力想把剑从鞘中拔出，却始终无法遂愿。
【你别太得意了臭丫头！】
剑柄处火焰纹样的光“忽的”亮了许多，伴随着男孩的说话声，那光芒也忽明忽暗地闪烁了起来。
【我可没打算让你当我的主人。】
似乎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剑身剧烈震动起来，碰撞着剑鞘发出“乒乒乓乓”的想动。
【我和你母亲是故交，所以作为长辈，由我来替她监督你，以防你学坏！】
恰也在这时，远处传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离不归抬头，她看见一匹赤红色的马正朝着自己飞奔而来。
“哇！是赤云骢！它肯定是来找我了！”
【赤云骢？！这家伙竟然还活着吗？！】
翻越过嶙峋的山石，赤云骢跑到了离不归的身前，低下头，用舌头舔了舔离不归的脸，转而又用鼻子撞了撞其怀里的长剑，“噗嗤”一声从嘴里里喷出了许多口水。
【呜哇！你这匹臭马也太恶心啦！】
“哈哈，看得出来，赤云骢看到你很开心呢，小炎！”
【不要叫我小炎！我是你的长辈！】
“好吧，我知道了小炎！”
【都说了不许这么叫啦！】
将长剑背负身后，离不归灵巧地跃到了马鞍上，她正准备伸手抚摸赤云骢的鬃毛，却发现马鞍上竟然还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出于好奇，离不归解开了包裹，里面赫然有着十几块金饼还有不多的换洗衣物，而包裹着金饼的绸布上，则写着一列娟秀小巧的字。
——不归，下山去，向南走。
下山去？
向南走？
离不归有些诧异于这莫名其妙的六个字，她怔怔地看着绸布上的字样，又数了数被绸布裹着的金饼，全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山中，被焚毁的竹屋正向天空升起笔直的烟。
与此同时，在桃夭山的不归渡口，中行预用力撑动长篙，将那叶载着他和母亲的兰舟推离了渡口。小舟顺流而下，满山的桃花正在逐渐远去。
“母亲之前出过山吗？”
坐在船头的阿桃用洁白的小脚在水中击打起浪花，她转过脸来，对着自己的儿子甜甜地笑着。
“有哦，你难道忘了嘛阿预，我当年就是在曲沃城把你生下来了的呀！”
中行预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也因其停下了撑船的动作，小舟的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
阿桃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脚腕处被水花沾湿的红线，轻轻晃了晃小脚，清脆的铃声和流水声混杂在一起。
“和我们山鬼不同，他们人类啊总是要长大的。小之会长大，小习习会长大，小离离也会长大，小不归自然还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呢就要别离，我呀已经活了几百年了，说实话，早就习惯啦！所以说阿预……你也要习惯哦……”
双手支住身下的船板，阿桃扬起清秀不老的容颜，逐渐明亮的天光与初升的云霞一并落入她的瞳中，让阿桃的双眼沉淀出深邃的幽玄。
“在别离和等待中傻傻活着，这便是我们山鬼的命。”
太阳升了起来，桃夭山被笼罩在一片淡红的迷离中。
阿桃在微笑着，一如其千万次面对离别时候的模样。
这一次，她依旧还是选择了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