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振作点儿啊!臭丫头!】
背上的长剑剧烈震动了起来,炎希望借此让趴在马背上的离不归多少恢复点儿元气。
“我被阿舅和阿婆扔掉了……他们不要我了……”
感觉被遗弃的离不归用力吸了吸鼻子,她努力想让自己的眼泪不落下来,但却依旧是不争气地发出了小猫咪一样的呜咽声。
【你可是炽剑中行离的女儿啊!拜托你振作点儿行不行?你母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一人驯服异兽了!】
似乎有意要配合炎的说法,赤云骢仰起脖子,发出一阵嘹亮的嘶鸣。
“可能真像你说的……我继承了我父亲的废柴吧!”
离不归将脸埋在鬃毛里,她本打算就这么任赤云骢一路向南,能把自己带到哪儿就算哪儿,但赤云骢却就此停住了马蹄。
等了半天,见其依旧停在原处,没有动身的打算,离不归无奈只好抬起身来。
“怎么了啊?”
她有些困惑地拍了拍赤云骢脖子。
“继续走呀?是饿了嘛?”
【前面好像在打仗。】
“什么?”
被炎所提醒的离不归赶忙直起身子,向远处眺望,有一大片翻滚的验车几乎遮蔽了太阳,仔细侧耳倾听,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喊打喊杀的声响。
“真是野蛮啊……”
第一次面对真实的战争,离不归却并没有感到害怕或惶恐,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趣感觉涌上心头。
“他们大人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就非要搞得你死我活,真是既野蛮,又无聊!”
用力地一扯缰绳,离不归打算折返回桃夭山,虽然原住所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但田地还在,简单搭一个茅草屋也并不困难,实在不行还可以寄住在山民的家里,怎么看都比外面这兵荒马乱的世界要好得多。
然而赤云骢却完全不予理睬,无论离不归怎么扯缰绳,它始终执着地立在原处,就像马掌被钉在了地面一样一动不动。
“我们回去啦赤云骢!被那些野蛮人抓住了的话!他们可是会把你煮了的哦!”
寄希望通过吓唬让赤云骢回头的打算显然是落空了,就在离不归煞有其事地说完恐吓的话语后,赤云骢终于是扬起四蹄,动了起来,只是其所飞奔的方向与离不归的打算完全相反——它竟然径直朝战场冲了过去!
“哇!你搞什么啊赤云骢!你想害死我啊!”
无论离不归怎么用力拉扯,其**的马儿却全然不予理睬,它仿佛认准了某个坚定的目标,全然不在意前方的兵荒马乱,执着地朝着那个目标飞奔而去。
“小炎!赤云骢疯啦!”
【都跟你说了不许叫我小炎!】
一人,一马,一剑,挟带着一路风尘,迅速切入两军的战阵。
在不远处山坡上亲自督战的荆庄帝也注意到了战场上的异象。
“那是什么?”
其身旁身背两把重弓的将军定睛观察了一会儿。
“陛下,好像是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
荆庄帝一脸不可置信站了起来,他爬上车轼,注目许久,终于是确信了养由基所说。
“为何会有小女孩冲入战阵?”
面对皇帝的质问,随同荆庄帝一起前来观战的荆国众臣虽然并无过错,亦无须承担责任,但却依旧在其逼人的气场前惊惶地低下头去。
而养由基则赶紧飞身上马,他向着皇帝陛下作了个揖。
“陛下!臣去将那孩子救出来!”
而后其便策马下坡,冲向战阵。
荆庄帝在近侍的搀扶车轼上跳回到地面,他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投向一并前来的皇族女眷,注视着躲在人群边角处的一位灵动端庄的妙龄女子。
“阿绮。”
那位女子应声而出。
“听说此番带兵犯荆的,正是你的十叔中行友,他前脚把皇子荫送来做质子,后脚就引兵攻打大荆,你说,他这是在搞什么?”
“无他,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
对于如此坦率的回答,荆庄帝也反倒不知该作何回应了,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看来唐国是想让皇子荫死啊!”
“陛下是否打算遂了唐国的愿?”
阿绮有意向前进了几步,言辞虽然恭敬,却分明透出一种略带压迫的攻击性。
“妾身听闻阿荫……皇子荫的名字也是陛下您起的。”
荆庄帝默然地转过头去,他并不愿意回忆起和那位悼帝的过往,但过往却依旧以泰山崩摧的态势向其碾压而来。
那一年,唐荆两国之间爆发大战,在这场后世称作“邲之战”的战役中,皇子重率军击败了唐国军队,并且俘虏唐国主帅中行跃,而也就在其打算进一步扩大战果时,荆庄帝却下旨阻止,两国皇帝相约在荥阳会面和谈,也就在会议时,传来了唐悼帝次子出生的消息。
从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刻起,荆庄帝就是中觉得自己的胸口在隐隐作痛。在面对眼前这个有着冰蓝色瞳色的家伙时,他……她始终游离“皇帝”和“女人”的身份间纠结挣扎,而在听闻其次子出生的消息后,荆庄帝反而在刹那间释怀了。
他们终归是要拥有各自的人生——彼此敌对的人生。
“恭喜你了,阿羽……”
她主动提出释放俘虏并各自撤军的建议,而后更将随身的玉佩解了下来,扔给了唐悼帝中行羽。
“这是给那孩子的礼物。”
——可以的话,真希望见见那孩子呀!他肯定很像你吧,阿羽。
收敛住内心翻滚的情绪,荆庄帝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悼帝喊住。
“庄帝陛下,可以的话,能给那孩子起个名字吗?”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对方,希望从对方的眼神中挖取出开玩笑的意思。然而并没有,唐悼帝中行羽只那干净如婴儿的冰蓝色双眼,带着期待,注视着她。
内心的情绪再次翻滚,然后,荆庄帝也再次顺利克制住了情绪。
“就叫做‘荫’吧!”
这么说着,庄帝拔出佩剑,在地面上刻出一个大大的“荫”字,随后,其拖着剑,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而这一次,中行羽并没有再喊住她。
“告诉唐军主帅,因他们违反盟约,作为质子的皇子荫已被大荆斩杀。”
吩咐完了传令兵,荆庄帝将视线重新转向被其称作阿绮的女子。
“你和阿重那么多年始终无子,朕现在赐你个儿子。”
阿绮的脸上先是满满的惊愕,而后便迅速转成释怀。
相应的,皇子荫被斩杀的消息迅速传到唐军阵中时,作为主帅的中行友走下了他的战车,他抛掷开自己的两柄战戟,而后又在随从错愕不解的目光中解下了身上的重甲。
“将军,您这是?”
两军对垒正酣之时,主帅却做出如此举动,实在让众将士倍感不解。
“你们北撤吧,由我来断后。”
中行友神色黯然地拔出佩剑,向乱军中走去。
他无法理解兄长们的决定,但却又无法拒绝。
——送阿荫入荆为质子,旋即率兵入侵,说到底就是要逼着荆国皇帝杀掉那孩子。
中行友举剑刺杀了朝其扑来的荆国士兵,而后便义无反顾地朝乱军深处徒步走去。
——至少在名义上,中行氏的手没有沾染上同族的血。
又是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扑来,中行友灵巧闪避,一前一后地割开了两人的脖子。
灼热的鲜血喷溅在其脸上,但中行友却感受不到温度。
——然而不可否认的事实却是……我杀了那孩子……我杀了小十一的儿子……我杀了唐帝国真正的皇储……我杀了自己的侄儿……
稍许的大意间,中行友只觉得自己的脚踝处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失去重心的他身子朝一侧倾斜倒下。幸好其眼疾手快地用剑鞘支撑住倾倒的身子,而后再借助惯性,迅速出剑,斩杀了那个收回战斧准备发动第二击的敌人。而后再以劈砍的余力,以半弧形杀退了一批朝他进逼而来的甲士。
脚踝处被战斧击中,几近断裂,中行友艰难倚仗着剑鞘让自己没有倒地。
周围四起的风尘、杂乱的厮杀、痛苦的呻吟,如同巨大漩涡在吞噬着他。
伤口、疲倦、愧疚、纠结、痛苦……以风卷残云之势汇聚到了一起,迅速压垮了中行友早已出现裂痕的意志。从侧后方飞来的飞矢刺入其后背,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稻草。这个在战场上以“戎车”之名驰骋纵横了近二十年的男人,终于是在此刻跪倒在了地上。
——够了……可以死了……
正前方气势汹汹的敌人挥动长戈,刃口的锐利锋芒直直地逼向中行友的颈部。
那一刻,他却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和兄姊们大闹曲沃的场景,那一天,他们从神庙中救出“玉磬之喑”的幼弟……
“好畅快啊……”
这么轻声喃喃道,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在说些什么,长戈袭来的动作突然变得好慢好慢,慢到足以让他回忆起太多的过往。中行友本打算就此闭上眼睛,但又觉得这样太不像一个战士的风格,于是他决定坦然正视自己的死亡。
而就在此时,只见一团炽烈的红色从其身后高高跃起,影子落在跪倒在地的中行友的身上,中行友尚未来得及讶异于影子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那团红色已抢先一步撞飞了他身前的敌人。
“哇!你撞到人啦赤云骢!你这个大笨蛋!大笨蛋!”
“赤云骢?”
攒聚在脑中的记忆碎片在霎时间被搅乱成了一团,让中行友一时间完全来不及反应这三个字为何那么熟悉。他怔怔地看着坐在马上,揪着坐骑鬃毛加以训斥的女孩,原本已如死灰的胸中骤然再度燃起了微火。
“阿离……”
一张沉睡在记忆深处的脸,一个被岁月尘埃掩埋的名字,混乱零星的记忆也因此被串联起来。
离不归勒住缰绳,好奇地转过脸来,“大叔你谁呀?”就在其困惑于为什么眼前这个受伤的狼狈大叔会认识自己的时候,他背上的剑翎却抢先一步吸引了她的注意。
“呀!你受伤了啊大叔!”
完全没有去在意周遭的兵荒马乱,离不归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她手忙脚乱地凑到大叔背后,从衣摆上扯下一段布条用以帮他包扎。之前在桃夭山中时,离不归也经常遇到被猎人射中后侥幸逃脱的动物,因此对于这类箭伤,她处理起来倒也称得上得心应手。
“会有点儿痛哦大叔,你忍一下!”
说话间,离不归已经拔出了箭,她迅速用布带包扎伤口,第一次处理被箭射伤的人类,离不归不免有些紧张,原本熟练的动作也变得笨拙了起来。
“你叫什么?”
一边困扰于因紧张而笨拙的动作,一边却还要回应着大叔的问话,离不归不免有些焦头烂额,回答也就草率了许多。
“离不归。”
“离……不归……”
奇怪的大叔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让人感觉怪怪的,但离不归却在意不上这些了,因为伤口的血流正在变大,巨大的出血量几乎完全浸透了包扎用的布带,这也让她更加紧张了。
“大、大叔!你伤口的血流得很厉害啊!”
完全没有在意离不归带着哭腔的声音,中行友只是继续呢喃着“离不归”三个字,而后,他苍白的脸上渐浮出释然的笑。
“啊……这样啊……我明白了……”
沾血的手轻轻擦去女孩的泪水。
“不归……能遇见你我很开心……”
还有太多事想问她,但……他已经没力气了。风声、马蹄声、旌旗声、战鼓声、车毂的碰撞声和女孩的哭喊声……
一切的一切,都在渐渐远去。
归于悄然的寂静。
(本作前传为《式微(已完结)》,建议先看前传再看此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