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云骢……”
荆庄帝愕然地看着在其身前轻踩马蹄的赤红色骏马,一种经若隔世的恍惚感正随着逐渐垂落的暮色一起慢慢包裹住她。
“好久不见啊……赤云骢……”
她竭力抑制住内心翻滚的情绪,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骏马的脖子。作为回应,赤云骢也凑过脸来,亲昵地舔了舔庄帝的脸,痒痒的触感让庄帝不禁轻声笑了出来。
“大叔你和赤云骢认识嘛?”
讶异于为什么自己的坐骑会和眼前这位衣着显赫的大叔如此熟悉,离不归只感觉今日的经历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大胆!竟对陛下如此无礼!”
养由基赶紧呵斥道,他正准备代女孩向皇帝谢罪,却被后者抬手阻止了。
荆庄帝轻摄衣摆,走到离不归面前,颜色和蔼地细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这些人都对我叫什么那么感兴趣啊!
离不归有些别扭地偏了偏脑袋,以略显疲倦的口吻回答道,“离不归,我叫离不归!”
“这匹马你是哪儿得来的?”
“是母亲留给我的。”
“母亲?”
荆庄帝一怔,她微微屈身,仔细地盯着女孩的脸,意图从她的容貌中捕捉出熟悉的影子,然而却终究是失败了。
“那你母亲又叫什么呢?”
“中行离。”
——中行!
宛若惊雷的二字,也是缠绕其一生的姓氏。
“好生照料这孩子,不许有丝毫闪失!”
匆匆吩咐了养由基,荆庄帝快步直趋向皇子重所在的营帐,帐外的士兵甚至尚且来不起通报,她便已然一把掀开门帘,冲入帐内。
刚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皇子重,正**上身,由自己的妻子中行绮帮忙在伤口处上药,眼见自己的皇帝姐姐毫无征兆地冲入了帐中,刚吞入口中的药汤都被惊得喷了出来。
“你搞什么啊楚笨鸟!”他迅速扯起一旁的披风,裹住了自己**的上身,面色通红地叫嚷道,“你这老女人整天发什么疯啊?这是我的……唔!”
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皇弟的尴尬叫嚷,荆庄帝上前一脚将其一脚踢开,并迅速抓住面露愕然的中行绮的手腕,将她从榻上拉起贴近到自己的胸前,“阿绮,朕有事问你!”
“啊?”
“中行离是谁?”
中行绮错愕地瞪大眼睛,“中行离……”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是妾身的姑姑,也是羽叔的同母胞姐。羽叔当年出逃到朔国时,就是她和墨姑姑一起护送的。妾身听家里的叔叔们说,当年唐军攻灭朔国时,身为朔王臣属的离姑姑已经战死于乱军之中了……”
荆庄帝沉默地听完中行绮的讲述,旋即追问道,“你见过她的样貌没?”
“妾身当时年岁尚小,不过多少还有点儿印象。”
没有在意一旁皇子重的抗议,荆庄帝拽着中行绮的手腕,重新来到了离不归所在的营帐,“看下这孩子。”她小心翼翼地撩起门帘,透过半开的缝隙,恰能看见养由基正在教离不归如何使用各类复杂的餐具。
“和你那位姑姑长得像吗?”
就在荆庄帝的问询刚出口的刹那,中行绮倒吸凉气的声音已让其洞悉了答案。
“这也太麻烦了吧!吃饭的话,能用箸不就行啦?”
“这是皇宫内的礼仪!你顺序又错了,重来一次!”
女孩发出一阵小猫般的呜咽,很是可爱。
庄帝悄悄放落掀起的门帘,她向身旁的中行绮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转身离开。
荆国大军的营帐中,篝火摇曳,月色悬在头顶,将夜幕烫出了苍白的窟窿。
中行绮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的身旁,她小心翼翼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但是夜已经深了,篝火的光亦无法照亮庄帝的脸,她的神情隐没在了一片虚无的暗影中。
“陛下……”
试探性的轻声询问,中行绮戛然止住了多余的话语。
荆庄帝停下脚步,她抬起头来,月色如水一般浸淋在其脸上,左脸颊上那道形如柳叶的银白色疤痕,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出淡淡的光。
“朕十四岁继承荆国大统,短短两年间,平内乱,灭庸国,服百越,意气风发,原以为全天下早晚都将归一于朕,结果却在颖北遭了你父亲中行坤的计,兵败如山倒,连朕这颗头颅都差点儿被你们中行家的人给斩了去。这道疤……”她点了点自己的左脸颊,“也是那时候留下的,可真是丢脸了啊!”
说罢,荆庄帝发出了自嘲的笑声,中行绮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尴尬地低下头去。
“再后来朕在你叔父中行羽的建议下,合纵六国,共同伐唐,结果却被他算计,白白作无用之功,反倒将他给送上了唐国皇帝的位置。之后便是长达十余年的唐荆争霸,再后来……”
荆庄帝的笑容凝结在了脸上,眼中的光也骤然消失了。
“再后来,他就这么死了……”
胸口骤然缩紧,庄帝只觉得自己的唇角也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与之相对应的,是眼眶中倏忽泛起的湿气,氤氲了本就朦胧的月色。
“你们中行一族,欠了朕太多,若非朕,中行羽他凭什么能做唐国皇帝!?”
她终于是在中行绮面前抑制住了差点儿失控的情绪。
中行绮继续默然低着头,她自然知晓庄帝所言的确中肯,但兼有荆国皇子妃和唐国帝姬双重身份的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沉默。
“但朕……但我不曾怨过阿羽,因为在最失落的时候,是阿羽鼓励了我。”
——辙中斗水,小叶为舟。置杯则胶,不是杯的问题,只是因为水太浅了。
——我会保护陛下的,他们断然伤不到您。
少年明媚如光的笑容,是庄帝心中永恒清澈的枷锁。
“他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他的甥女,便是我的甥女。”
荆庄帝这么说着,紧锁的眉头忽然打开,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中行绮的脸。
“所以你也是朕的侄女啊小绮,哈哈!”
对于庄帝突如其来的调皮,中行绮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她自觉失礼,赶紧微微欠身,“妾身是陛下的弟媳,自不该乱了辈分。”
两个女人的对视中,身份与地位的隔阂被心心相通所击碎,彼此畅快无忌的笑着。但很快,庄帝便率先收住了笑容,她循着月色,向北眺望,远处的山川笼罩在忽明忽灭的一片浅灰之中。
“悼帝既崩,新主尚幼,再逢拥立之争,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此正是唐荆争霸的易势之际。唐军更主动挑衅,口实既有,出兵也易,朕打算趁此良机,让阿重引兵北进,重创唐国。”
她侧过脸,以一种暧昧的目光打量着身旁蓦然无声的中行绮。
“你觉得朕的计划如何?”
或许是已然料到庄帝会询问自己,中行绮并未表现出讶异或仓促,只是以沉着如夜色的深沉,悠悠回应道,“闺阁之人,按理不应妄议朝堂之事。不过妾身自小在唐国长大,深知大唐的强盛,绝非一人所系。悼帝虽崩,但群臣尚在,赵氏之谋略,魏氏之勇武,韩氏之机巧,此三姓尚难应对,更有中行诸子协力同心,拱卫皇室。陛下您虽有百万兵众,妾身亦恐难有所用。”
庄帝不动声色地抿住了嘴,以如铁的目光凝视着中行绮。
然后,她再次伸出手指戳了戳中行绮因紧张而绷紧的脸。
“你们中行家的孩子,实在可怕。”她这么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朕可真是后悔帮你们中行氏得了唐国啊!”
言罢,她转身离去,在其身影没入夜色中后,一阵声音从夜幕中传来。
“替朕传话给阿重,明日就班师回郢,不许追击。”
中行绮恭敬地立在原处,微微垂首,她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背上的汗珠正沿着脊骨滑落。在确认荆庄帝已经走远后,中行绮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抬起头,月色依旧明亮,向高处升了许多。
——羽叔,这是阿绮最后一次替大唐说话了……
中行绮掏出挂在胸前的玉佩,那是她出嫁时,小叔中行羽亲自替她戴上的。然而物是人非,当年亲自教养其和弟弟,对二人视若己出的那位小叔叔……已经不在了……留在大唐的那些族中长辈,连先帝最为宠爱的幼子都敢设计杀害,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早已嫁入敌国的族中女子,自然更不会怜惜在意。
大唐不再是自己的国家了,中行绮已经是荆国的皇子妃了。
——我会好好照顾阿荫的,羽叔,你放心吧!
将玉佩握紧,中行绮努力想用掌心的温度驱逐玉佩的寒意。
此刻的离不归依旧继续在养由基的教导下,专心致志地学着不同餐具的使用顺序,她虽然仍旧不理解自己为何要学这么复杂的东西,但总还是乖巧地顺从着。只是在恍惚之间,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叔!”
“……喊我将军!”
“将军大叔,那个中箭的大叔怎么样了?”
养由基俯下身,矫正了离不归拿汤匙时不标准的动作。
“他被他们的军队救走了,虽然伤的有些重,但应该死不了。”
得到这样的答案后,离不归总算是松了口气。透过营帐顶部的通风口,只见月正中天,离不归又不禁想到了与那位中箭大叔的对话场景。
他似乎认识自己,而且不知为何总说着一些奇怪的话。
——啊……这样啊……我明白了……
——不归……能遇见你我很开心……
那个大叔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离不归很是不解地晃了晃脑袋,就在她想着推敲一番时,养由基又在一旁纠正她了。
“又错了!重来!”
“你好烦啊大叔!”
“……喊我将军!”
月色逐渐开始西斜,大唐的军队北撤至唐国境内时,恰好遇见了孤身追赶而来的中行墨。
“小十!”
见到自己身负重伤的弟弟后,中行墨甚至于忘了在第一时间询问皇子荫的状况,也就在其焦急地查看中行友伤势时,后者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
“三姐……我见到了……”
眼见中行友的声音越来越低,中行墨赶紧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唇边。而后,也就是在一瞬间,她那深藏明月的瞳眸闪耀出光来。
“离的女儿?”
“没错……不会错的……她和阿离……一模一样……”
“那孩子叫什么?”
“离……离不归……”
中行墨只觉内心骤然翻涌起无法描述的思绪,虽然这些年她一直与自己的八弟中行预有书信往来,但也只是从那边得知了离在几年前病逝的消息,关于自己妹妹竟然留下了一个女儿这件事,中行预完全没有在书信中提及过。
等等……为什么……木魅要有意隐藏了这件事?
意识中的无数碎片迅速聚集——木魅的来信、小十一展示的竹简……也就在那一瞬间,中行墨似乎想通了一件事情。但是虽然如此,她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猜想。
“小十……这件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握紧自己弟弟冰凉的手,用坚定的语气嘱咐着。
“答应三姐……无论是谁,都不能说……”
中行墨的声音不自觉得在发颤。
她感到了被宿命所碾压的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