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不归倚在案几上，反反复复用手指在漆面上画着这个“悼”字。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支起下巴，抬起的视线正对上灯盏中摇曳的火苗，离不归习惯性地抿着嘴，望着火苗发着呆。
晚风骤起，屋内光影的明晦变化愈发明显。
离不归赶紧起身，准备关上窗户，而就在其走到窗前的一刻，她看到不远处的宫殿屋顶有数个黑点在晃动着。
“是鸟嘛？”
她好奇地揉了揉眼睛，但很快就意识到——绝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鸟！接着明亮的月色，离不归能清楚看到每一道黑影都有着一丝凌冽的寒光，显然，所有黑影都佩着凶器。
离不归完全发懵地呆立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
“有刺客！”
她冲出门外，恰好有一堆巡逻卫兵经过，来不及多解释的离不归一把抢过其中一位的佩剑，转而以超乎想象的灵巧跃上了屋脊。从刺客行进的路线来看，很显然，他们是奔着庄帝所在的寝殿而去的。
“喂！站住！”
虽然明知道对方不可能因自己的一声大喝而就此止住脚步，但紧追其后的离不归还是下意识地朝着那群人大叫大嚷了起来，她的喊声显然也让周遭巡逻的卫兵发现了异常，同时朝此处聚拢过来。
眼看计划败露，刺客们显然有些恼怒，当他们发现破坏其计划的竟然是个小女孩时，这份恼怒的情绪更被羞耻所掺杂。又羞又怒的刺客们真就按照离不归的要求止住了脚步，迅速回身，高举利刃朝其冲了过来。
显然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果断地改变目标，离不归被气势汹汹朝自己扑来的刺客们吓了一跳。第一反应自然不是正面迎战，而是同样果决地转身逃跑。
追赶的双方瞬间易位。
“搞什么嘛！那么多人追我一个！太耍赖啦！”
离不归在屋脊上如受惊的小兔子般逃窜着，身后是五个穷凶极恶的刺客正在追赶，而屋檐下方是越聚越多却恍然无措的卫兵。
离不归身高上的劣势在此刻变成了布幅上的劣势，跑的最快的那个刺客已然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隔了。
——低头。
空气中突然出现一个男孩的声音，离不归条件反射一般的俯下身去，透着寒芒的利刃几乎是贴着她的鬓角擦过。
来不及思考救了自己一命的声音从何而来，第二条指令又迅速传来。
——向右转身，拔剑刺他。
“哎？”
离不归虽然感到不解，但还是按照那声音照做了，剑锋在月光下划出银白色的光弧，旋即没入那人的左肋，只听他惨叫一声，从屋脊上滚落。
“你谁啊？”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知道你再不继续跑就没命了。
“哇！”
两柄长剑一左一右地从后方朝离不归砍来，她狼狈地一个前扑，四肢着地的同时躲过了那一击。但还来不及感到庆幸，新的一轮攻击又迅速袭来。
——往右滚，下面有棵树能接住你。
根本来不及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离不归的身子抢在大脑思考前，先一步向右侧滚落。果然，一棵巨大的柳树以交错的枝条缠住了离不归，让她不至于径直摔落在地。
枝蔓紧紧缠绕住离不归，无论其怎么挣扎，反而是越来越紧，完全脱不了身。
正在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无奈愤懑之时，晦暗的夜色中，离不归注意到有团光亮正在向着自己靠近。
那是一位年纪尚幼的男孩，看起来至多不过六七岁的样子，他身着华美的神官服，周身上下挂满了璁珑作响的玉饰。男孩的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满是金红色火焰纹样，发出闪闪的微光，让他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
“你谁呀？”
“我是赤凤宫的主神官，我叫萱。”
男孩眨了下赤红色的眼睛，身上散出灼热的气浪。
夜空中，传来了告知刺客落网的喊声，而巡逻卫兵们似乎也正在搜救离不归的去向。
“刚才是你在指导我？”
男孩点了点头，他走上前，轻轻挥动了一下手指，枝蔓在高处被烧断，离不归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赤凤宫的主神官竟然只是一个小孩子啊……”
一边将仍缠在身上的枝条扯开，离不归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年幼的男孩。男孩容颜秀丽，身上虽散发开热量，却全然一副冰冷不可亲近的表情。
“我说，你怎么会成为主神官的？”
“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就是了。”
显然没有和离不归过多纠缠的打算，男孩转身离开。离不归则是看了看身后足有三四丈的高墙，自觉并没有把握攀上去，于是也只好厚着脸皮跟在了男孩的身后。
“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萱。”
“是哪个字？”
“萱草的萱。”
离不归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好像女孩子的名字啊……”意识到自己言论略显草率的她急忙接着问道，“谁给你起的呀？”
“不知道，从我记事起，他们就都喊我萱大人。”
“噢……那你的父母呢？”
男孩停住脚步，离不归原以为他要抱怨自己问得太多了，又或者是准备好好炫耀下其高贵的出身，然而都不是，男孩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
“从记事起我就一直是一个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父母是谁。”
语气如月色般阴凉，甚至于听不出丝毫的悲伤，反倒透着理所当然的释怀。
离不归怔怔地看着男孩的侧脸，“你不寂寞嘛？萱……”她低声问道，意料之中的，男孩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从记事起就是这样，所以我习惯了。”
他说罢正要继续前行，却发现被扯住了袖子。自称“萱”的少年从未浮现表情的脸上，透出了一丝浅浅的讶异。
“那我来做你的姐姐吧！”
左手扯住萱的袖子，右手则抢先一步摁住了萱小小的脑袋。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和你一样，所以我来做你的姐姐，你就做我的弟弟，这样你就不会寂寞啦！”
“但是……我本来就不寂寞。”
“你并不是不寂寞哦，萱。”
移开摁住萱脑袋的手，离不归用手指戳了戳他小而尖的鼻子。
“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萱肌肤上的金红色火焰纹样，随他呼吸的节奏而闪耀着美丽的光，他赤红色的瞳眸同样显出亮晶晶的星彩。
“随你吧。”
继续是不冷不热的一句回应，萱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只是那火焰纹样的光倏然明亮了许多，几乎快要彻底照亮这片夜色。
次日，在荆国的朝会上，作为最先发现刺客的离不归意料之中的受到了荆庄帝的大加夸奖。虽然她很想说清楚自己其实除了逃跑什么也没干，不过朝会上那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她，让离不归选择默认了自己的“功劳”。
“不归，你想要什么赏赐？”
“哎？”
害羞于褒奖的离不归一时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眨了眨眼睛。
“财富、土地、官爵……这天下的一切，但凡你想要的，朕都可以赏你。”
“那个……”眼见众大臣的视线朝自己聚拢过来，离不归只觉得更不好意思了，她反倒如做错事一般低下头去，“我其实没什么想要的啦……”
原本排在最前列的皇子重赶紧跑到离不归身边，一把捏住她的脸，很是“笨丫头！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要封地！我已经帮你看好了，大荆的淮东之地，很适合你！”
“……可是我要封地干嘛呢……”
就在这时，离不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儿。
“陛下！臣只想请陛下赏一样东西！”
离不归透过作揖的手，悄悄看了眼皇位上的荆庄帝，确信其心情不错后，鼓起勇气道，“之前陛下曾答应臣，待臣及笄时，便将臣母亲的剑赐还。今臣年近及笄，特此请求陛下将那把剑提前赐还。”
“朕还以为什么要求呢。”荆庄帝面露笑意，“那把剑本就是你的，之前是因你年纪尚小朕才代为保管，现在你既然提出来了，提前交还给你也是情理之中，这不算赏赐。再想。”
“呃……”
离不归面带困扰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她本就没有什么政治上的抱负或野心，至于什么官爵财富，更不是其所在意的。但要是说自己不想要什么赏赐，有总感觉拂了庄帝的兴致。
思来想去，离不归总算想到一件可以用来请求庄帝的事儿。
“陛下！昨夜臣追赶刺客时，无意间掉落到了赤凤神宫的地界，幸得赤凤宫主神官萱大人的指点，才得以脱险。与萱大人闲聊得知，他自小在赤凤宫长大，无依无靠，特此请陛下赐给臣自由进出神宫的权利。臣……”
离不归只觉得周遭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她悄悄抬起身，这才注意到荆庄帝脸上的笑颜不知在何时竟然彻底消失。她紧闭双唇，以一种凌厉的目光刺向自己。
暗暗叫了声“不好”，求生欲极强的离不归赶紧跪倒在地。
“臣年幼无知，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
汗水沿着脸颊滑落，离不归咽了咽口水，只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萱是赤凤宫之主神官，受命负责聆听神祇旨意，可不是你的玩伴。”
荆庄帝的声音较她的目光更显冰冷，让离不归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罢了，看来你也不知道想要些什么，朕就赏你一个‘殿前近卫长’的官职吧。日后自当更加谨慎行事，不要让朕失望。”
“臣……明白……”
殿上原本热烈的气氛因离不归的冒失请求而降到了冰点。
她当然不会明白，自己正触及荆帝国最不愿直面的禁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