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不归对萱的选择感到欣慰的同时,却也未敢有丝毫的放松,因为很显然,对于萱的回应,在场的百越人都感到非常不满——特别是为首的那位少女,虽然光线很暗,但离不归还是看清了对方那目眦欲裂的模样。
“开什么玩笑!荆国攻灭了大越,屠灭了整个王室,将您的母亲俘获为奴!您却说自己是荆国的神官!到底是开什么玩笑啊!”
近乎失去理智的少女忽的举起手中的长剑朝萱扑了过来,离不归本欲格挡,但却奈何手中并无寸刃,她下意识地将萱搂入怀中,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他。而也就在剑锋落下的刹那,夜色的深处飞来一道寒芒,将砍向离不归的剑刃“乒”的弹开,一阵铮铮的马蹄由远及近,愈发清晰了起来。
离不归抬头,发现一队人马正高擎着火焰,朝自己奔来,借着他们高举的火把,离不归发现为首的正是荆庄帝,而一左一右分别是上将养由基和令尹虞丘子,养由基手中的弓甚至还未来得及放下——很显然,正是他及时射出的箭救下了离不归。
内心的压力瞬间烟消云散,一种得救后的释怀让离不归忍不住想落泪。
只见为首的荆庄帝右手扯住缰绳,左手的马鞭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弧形,伴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养由基熟练指挥着手下人马反包围了百越的众人。
“百越蛮夷,犯我大荆。既见圣上,速速跪下!”
紧跟在庄帝身侧的虞丘子以一阵音量虽不高却极有力度语气呵斥道,伴随着“跪下”二字从其口中念出,百越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什、什么情况啊?”
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突然跪倒的妙龄少女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双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她转而一把将手中的长剑插在其身前的地上,双手紧握住剑柄,强行将自己的上半身抬起脱离开地面,然后,伴随着虞丘子的一句“扔掉兵器!”,包括少女在内的所有百越人再一次齐刷刷地将手中的兵器远远丢开。
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手,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究竟因何会做出这样可笑的举动。
“朕的这位令尹有着仓颉的血脉。”荆庄帝面带轻蔑的笑容,在随从的帮扶中下了马,她轻轻敛住自己身后的披风,一边晃着手里的马鞭,一边不急不慢地走到了少女面前,“你们这些蛮夷或许不知道,仓颉是创造文字的天神,他的后人拥有仓颉之力,也就是控制文字的力量,比如像这样……”
荆庄帝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而虞丘子得到示意后再次下令道,“伏地叩首!”
一如之前,所有的百越人再度不够控制地趴倒在地,向自己的宿敌、大荆的皇帝叩首。
“可恶!怎么可能会……”
“不许抬头!”
“唔!”
正准备起身的少女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被整个地面给牢牢吸住,多年前眼睁睁看着莲姬被抓走的那份无力感再度袭来,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莲大人……”
她哽咽着,反复喊着自己昔日侍奉主人的名字。少女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喊着,仿佛那是不受控制的言语。
“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啊。”
荆庄帝蹲下身来,晃了晃手里的马鞭,虞丘子转而对着那位少女要求道“抬起头来”,少女满是泪痕的脸直直地现在了庄帝面前。
“虽然长大了许多,不过这眼神倒还是那个时候的眼神,朕很喜欢。”
用马鞭擦掉少女脸上的泪痕,或许是蹲姿有点儿累,荆庄帝直接坐到了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庄帝笑问道。
少女倔强地抿住嘴唇,显然并不打算回答敌人的提问,然而虞丘子却以一句“报上名来”的指令,强制性地让她开了口。
“云萝……”
少女虽然拼命咬住自己的牙关,但却依旧无法控制地向荆庄帝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后者则是在得到答案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起身,用马鞭掸下衣摆上的草屑。
“你们越人的名字都蛮好听的。”
“要杀便杀!那么啰嗦干什么!”
自称云萝的少女努力想要移动被禁锢在地面上的手,意图抓拾起被扔在地上的兵刃,然而“仓颉之力”实在超乎意料的强大,让她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子的掌控权。
“朕自然会杀你,不过在杀你之前,有些事情朕要跟你交代清楚,省得你死的不明不白。”荆庄帝款款走到离不归和皇子念的身前,用马鞭各自戳了戳二人的肩,“等回去后再治你们二人的罪。”
嘴上虽然说着责问的话,唇角却依旧带着隐约的笑意,庄帝说罢轻轻推开二人,直直地站在萱的面前。
“萱,你的确是越国王室的后裔。你的母亲也的确是越国的王姬,越国也的确是荆国灭的,这些年把你囚在赤凤宫也的确是朕的意思。所以说……”庄帝这么说着,微微屈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幼小的萱齐平,“你恨朕吗?”
萱的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淡然,或许是年纪尚小的他根本无法理解庄帝的说辞,又或许是虽然理解了但其却隐藏了内心的情绪波动,他只是用那双赤红色的瞳静默地凝视着荆庄帝。
“从记事起就是这样,所以我习惯了。”
他这么说着,不自觉地向离不归身边靠了靠,而感到被依靠了的离不归也不动声色地挪了小半步,以此来用身子护住小小的萱。
对于萱的回答,庄帝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或许在她的意料之中,得知了这一切的萱定然会对自己怨恨无比,然而这一云淡风轻的态度,反倒让庄帝有些无所适从。
然后,她笑了。
“不愧是小侧的孩子啊,万事不争,万欲无求……懒懒散散,不喜不怨的样子,真是和小侧一模一样。”
那一刻,离不归精准地从庄帝的双瞳间捕获到了无尽的感伤,就在其困惑于庄帝口中的那位“小侧”是何人时,后者却已然转过身去,以坦率而有力的语气继续道,“云萝,朕把这孩子留在荆国,并不是因为他是你们越国的王室,只是因为他的体内,同样流淌着大荆皇族的血。”
“你胡说什么!萱大人他怎么可能!”
“他的母亲是你们越国的莲姬没有错,但你有没有想过,萱的父亲是谁?”
“他的父亲是朕的弟弟——大荆帝国的皇子侧。”
被打断发言的云萝一时语塞,不止是她,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因惊骇而瞪大了眼睛。
荆越两国作为生死世仇,前者攻灭了后者,并通过多次大规模战争,将后者的遗民驱赶进了南方的瘴气之岭,然而荆国的皇子竟然与越国的王姬有私,甚至于还产下了孩子。更令人难堪的是,这孩子竟然还因此成为了赤凤的附灵者,成为荆国的主神官。一旦这一事实被世人所知晓,必然将损害神宫和皇室的名誉,也就会从根本上影响到荆国内部统治根基。
直到这时,离不归才终于明白,为何当时在朝堂上,荆庄帝会因自己的请求而神色骤变。
“他的父亲是上一任赤凤宫的主神官,自然也就是前一个附灵者。那孩子归灭的那一年,遗烬中没有寻见赤凤灵珠,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小侧他……留下了子嗣。”
“我才不会信呢!你若知道萱大人是你们大荆皇子与敌国王姬私通所生!你肯定早就暗地里把他处死了!才不会让这样一个同时有着皇族血脉而敌国王室血脉的孩子,来作你们国家的主神官呢!”
“你怎么就知道……朕没有杀过他?”
语气骤然降至了冰点,荆庄帝的瞳中亮起了犀利的寒芒,那满是寒芒的视线先是落在云萝的脸上,转而有移向了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萱。离不归显然是察觉到了这份视线中的危险,她颤颤地将萱推到了自己的身后。
“然而这孩子是赤凤的附灵者,有着‘涅槃之身’,所以是死不了的。况且……”庄帝突然停住了话语,她深深叹了口气,收敛了眼神中的寒芒,脸上则显出了无奈的笑容,“他还是小侧的儿子。”
萱的存在,给了百越之人复国的希望,也成为了荆国皇室莫大的丑闻。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他都是荆庄帝的心腹之患。然而且不论其所拥有的“涅槃之身”,但就是其“皇子侧遗腹子”这一身份,就让荆庄帝不可能从大局出发对他下手。
因为只有庄帝自己知道,她对于那位早夭的弟弟亏欠了太多太多。
“该说的,不该说的,朕都向你说明了,所以你应该可以明明白白的去死了吧!”庄帝用马鞭戳了戳僵硬着的云萝的脸,转而向虞丘子吩咐道,“让这些越人就此自戕吧!”
“陛下!”
荆庄帝才走出两步,正打算翻身上马,意料之中的,她听到了阻拦的声音。庄帝一脸不悦地向阻拦她的人挥了挥手里的马鞭,“离不归,朕收养你,是要你为朕效力,为大荆效力,不是让你整天给朕找麻烦的!”
“陛下,我……臣只是觉得……觉得……”
离不归努力搜刮着脑海中不多的说辞,她突然有些后悔平时没有好好上虞丘子的课,在关键时刻竟然无法组织出合适的语言。但她依旧不愿意就此放弃,因为离不归明白,一旦她在此处退下,身后的那一批越人将在一瞬间被迫自杀。
“不太好……”
想了半天,离不归最终选择说出自己心底最想说的这三个字。
“有何不好?”
对于荆庄帝的追问,她再次搜肠刮肚起来,然而学识上的缺失让离不归只好摇了摇头。
“不知道……”
“……”
荆庄帝无语地看着满头大汗的离不归,只是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她本打算不予理睬,直接上马,却不曾想又被离不归用颤抖的声音喊住了。而此时,荆庄帝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发怒的想法。
“离不归,朕知道你想救这些人,但他们终究是百越的刺客,若就此放了他们,以后全天下的人都想着来斫走朕的头颅了!”
“不会的!不归会誓死保护陛下!”
“……”
庄帝被离不归的蠢萌气笑了出来。她满可以直接离去,不用理睬面前这个傻乎乎的少女,不过荆庄帝并没有这么做,也不知是一时的冲动,又或者是本着玩闹的心态,她竟然径直解下了身上的佩剑,扔给了离不归。
“朕的旨意已经下给虞丘子了,一国之君不可戏言,你若真想救这群越人,就设法让虞丘子不执行朕的旨意吧!”
“啊?!”
离不归手忙脚乱地接住了荆庄帝扔来的剑,而在听闻其所提出的要求后,好不容易接住的剑又因震惊而脱手滑落。
她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虞丘子,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荆庄帝。
“那……我试试吧……”
虽然明知绝无胜算。
但她还是捡起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