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东西都是流动的，都是从高往低，无论是概念上的高还是实际意义上的高，都是如此。
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当他死去的时候，也还是要和他的人民——他，以及他的官员所看不起的那些，属于他的人民——葬在同一片土地上，大地会一视同仁的接纳他们最后残留在这世间的痕迹，无论他曾经多么趾高气昂，在别人眼中多么的尊贵，到最后，不过一捧余烬罢了。
正如夜空中的星星那般。
再闪耀的星球，也会在经历无数的时光之后，化作失去热量的存在，冰冷的反射着其他星球的光芒。
星球会接纳它诞生的生命，而宇宙，也会接纳身处祂之内的星球。
会有新生的火焰在余烬之中燃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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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萨斯的雪夜，是会吃人的。
在这片寂静而又冰冷的土地上，点点光亮正在移动，有个背着十字架的人在前进，他的腰上挂着一盏提灯，里面堆存着些许的余烬，漾着微光。
巨大的墨色十字架几乎和他等高，遮蔽着他整个背部，让他看起来有一些不堪重负，精巧的机械严丝合缝的搭建出了这个奇妙的十字架，在十字交汇的地方，留有一个漆黑的空洞。
他仰头，黑色的头发从脸颊拂过，眼眸映出一片斑斓的夜空。
李林抬头看着这片星空，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看到的最明朗的夜晚。星星在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芒，就像是烧尽的柴火堆里面最后的余烬一样，在别人眼里美丽而又梦幻的夜空，对于知道一些隐秘的李林来说，不过是墓地一样的存在。
于是他低下头，紧了紧自己的衣服。
他的衣服依稀可以看出曾经的样子，气派的斗篷在领口表现了出它的气质。漆黑泛光的色泽和它顺滑的曲线无不体现着工匠精湛的技艺，可惜，它的戏只能唱到这里，越过肩膀之后，它剩余的身体便不复存在，仿佛被野兽撕裂一般的断口伴随着稀稀拉拉的线头随风飘扬，拍打着背上的十字架，剩下的些许残党只能凄凉的环绕在主人的脖子上。
上衣更是被火烧过一般，焦黑的结板如同鳞片，将柔软贴身的衣物变成了歪歪扭扭的护身内甲，两截袖子不翼而飞，顺便带走了两截裤子，露出来一对泛着暗哑银光的臂铠和护腿，显然这种金属制品没有办法提供很好的保暖能力，只能暂且让他的主人短装打扮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前进。
只是，他恍若未觉。
包裹在铠甲里的手指摸索到脖颈上，下意识的拉了几下残余的斗篷，他便继续前进。
脚印刻入雪层中，长长的延伸出去，在这暴雪的天气里面也不会消失，彷佛有什么东西阻止着雪花落进这印痕里面。
在脚印的纹路里，隐隐泛着火光。
这雪可真大，李林想着，他的脑子里面仿佛有火在跃动，就是那种燃料不足，但是又不甘心熄灭的样子，这让他很难专注的想什么事情，温暖的火焰总是会分去他的注意力，尤其是在这个冰冷的雪夜里。
他要去哪儿？
李林使劲揉着自己还算柔顺的头发，冰凉的指铠摩擦着他的额头，他发现这样有助于他回想起来不少很重要的事情。
终于，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冒出来。
切城。
“切城，切城，嗯，切城。”
他嘟囔着，念诗一般摇头晃脑着，继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缓慢而犹豫的步伐渐渐变得快速而坚定。
“切尔诺伯格，对，它，它在呼唤着我。”
黑色的眼眸向前望去，穿透这片大雪，李林“看”到无数暗淡的光芒在前方闪烁，他知道那是在呼唤他，尽管火焰曾经燃尽他的记忆，他还是知道，那是在呼唤他。
那不是个人的意志，那是群体的哀嚎，而这，正是李林要追随的东西。
他清楚的记得这一点，火焰正一点一点舔舐他的记忆，而这股意志，却像是不可摧毁一般，屹立在火焰之中，那火焰散发着柔和的光，拱卫在一旁。
火阿，火，温暖的火。
背后的十字架轻轻撞击着李林的背，让他从火焰的温暖之中清醒过来。
“好，”
他估计着自己的速度和自己距离那片光芒的距离，最终得出一个还算乐观的时间。
“恰好它在移动，真是帮了大忙。”
还有几个小时，就天明了，按照李林的计算，他可以正好在切城开放城门的时间赶到。
我将如约而至。
切尔诺伯格. 8pm
守卫们打着哈欠整点打开城门，准备放出整装待发的捕猎队。
其中一个守卫满脸通红，喷着酒气，他懒散的溜达，随意的扫视着感染者们组成的捕猎队，宛如国王审视他的军队。寒冷的天气对这群衣着简陋的人们实在严苛的过分，哪怕他们是乌萨斯人也一样，有人开始发抖，守卫的眼神凌厉起来。
“都给我老实点！”
他大声呼喝着，在同伴去打开城门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面，他就是这帮人唯一的主宰。他握紧了他可靠的警棍，巡视着，看看有没有刺头可以给他找找乐子，只可惜能进入捕猎队的感染者都是各个矿工队之中的老油子，非常熟悉这帮守卫的脾气。于是他们尽力的站稳身体，绷紧肌肉，不敢有一丝摇晃。
守卫寻找了很久也没有看见自己想要的“刺头”，他有些烦躁的用警棍敲着一旁结着冰的墙壁，要是在以往，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但是如今不同，在冬天这些感染者捕猎队负担了相当一部分城市内的肉食来源，他此时没有那个权力随意的打骂这些人。他很清楚这一点，有些失望的敲碎几块看着不顺眼的冰块之后，守卫继续高声说到：
“你们这些感染者给我记好，市长大人大发慈悲不代表着我也会如此！回城之前，每个人要至少提供相当于两头源石虫的肉量！听明白没有！”
出城之前的小游戏没有玩成，这让他产生了小小的失望，不过不要紧，他很清楚，整个流程的大头在回城之后才刚刚开始，两头源石虫，呵，多大多小肉的质量如何，还不是他说了算。想到这里，守卫弯起一个充斥着恶意的笑容。他简直爱死这个政策了，在枯燥无聊的冬天，只有他和他的伙伴能有这种乐子，而他，显然乐在其中。
“嘿！程序都设定好了！”
他听到了同伴的呼喊，这也意味着早上的开胃菜到此就结束了，这些感染者们冻得发青却又不得不绷紧身体的样子，勉强缓解了一些他的瘾头。
“捕猎队已经就绪！”
城门打开，捕猎队一个接着一个的走出城门，他们每个人都清楚，真正的磨难才刚刚开始，他们的家人正在城内等着他们回去，他们必须战胜乌萨斯最严酷的寒冬，在厚实的雪层中寻觅到猎物的踪迹，搏杀，然后再带回来。
出十次任务，还在队内的成员，便可以得到一笔不小的补贴和些许肉食罐头，这和他们遭受的危险完全不成正比，但是这已经是感染者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
哪怕如此之多的捕猎队中，常常有整队的感染者直接葬送在这片冷酷的土地上，他们也必须去。
切尔诺伯格特许律法，凡捕猎之中死去的感染者，其家人将恢复正常公民身份。
这是他们在这里仅有的希望。
哪怕这个律法背后的含义，残忍到令人不愿深思。
黑商们都知道，慢性毒药在切尔诺伯戈的销量总是很好。
这一切尚和李林没有联系。
“站住！入城检测！”
守卫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浑身衣服破破烂烂，腰上挂着提灯，像是刚刚从一场大火中生还，背上还背着一个硕大的十字架，全身唯一的亮色是臂铠和腿甲。但是，谁管呢，只要不是感染者，在这个缺少人手的寒冬，切尔诺伯戈欢迎任何人进来。
“让我看到你的身体！你是不是感染者？”
守卫厉声的喝问。
“我很清楚我不是。”
李林原地转了一圈，穿着这种贴身的衣物，若是感染者，守卫们必定会看到不自然的突起。
“你最好不是，进去吧。”
当然，是的话更好。
守卫心里的阴暗念头并没有说出口，他简单的进行了登记，便将李林放入城内。
“感谢您的体谅。”
李林背着他那巨大的十字架，踏过切尔诺伯戈那复杂的城门轨道。
李林已经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没有地方比那些光芒的中心更适合他了。
李林在这片棕色砖头搭建的森林之中艰难的穿梭，巨大的十字架显然和这种狭小的巷道相性甚差，以至于李林不得不把十字架抱在胸前。
宽阔的街道也是有的，只是那不是他要去的地方，光芒们群居的地点和那些大气的砖楼背道而驰。
在翻越数个废弃的街区之后，李林终于抵达了第一个光芒的所在地。
那是一片砖楼坍塌后剩下的的三角区域，些许破布，塑料，还有一些难以分辨的东西被几根钢筋胡乱的支撑起来，和这片三角区域构成一个小小的居所。
光芒就在里面。
李林把十字架放下来，双手托举着十字架的两边，在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后，十字架的末端变成了尖锐的刺钉。
用力，李林将十字架插入地面。
然后拨开被当作是门帘的几片破布，李林毫不犹豫的钻进那片小小的居所。
李林看到光芒的真身了。
那是几个熟睡中的瘦小孩子，裸露的皮肤上可以清晰的看到漆黑的源石。
它们在这些孩子的身体上恣意的生长。
突然吹进来的冷风冻的他们身体发抖，他们从睡梦中醒来，朦胧的看到似乎有人闯了进来。
瞬间，彷佛训练有素的军队，孩子们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各处摸出来自制的武器，背靠背聚成一团。
只是当他们看清门口的人是谁之后，他们手中的武器便像是被击坠了一样凌乱的掉落在地上，就算没见过眼前这个人的面庞，他们体内突然跃动的源石能和隐约响起的话语，都证实着来者的身份。那是无需告知的，只要祈祷，便会知晓的存在。
站在最前面的孩子声音有些颤抖，他几乎呻吟着说出模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不成文字，但是李林明白了。
那是抓住了希望的声音。
“是的，所以我来了。”
李林感觉自己的脑袋愈发清醒，在见到这些孩子之后，他脑内的火焰总算是消停了，这让他能够更清晰的回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孩子们，你们——想好了么？”
没人回答，其实也无需再问，他们眼中的痛苦，他们脸上颤抖的神情，他们灵魂发出的祈求，都像是大海上巨大的浪潮，正一遍遍冲刷着李林的内心。
李林把提灯从腰间取下，放在地上，那些余烬恍若再度被火点燃，开始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来。
“愿你们的灵魂，能在火焰中安息，愿你们的意志，能在火焰中永存。”
李林将些许余烬从提灯之中捧出，点点火星流转其中。
“来，伸出你们的手，触摸它。”
孩子们聚拢过来，伸出他们稚嫩的手，纤细的手指浸入火光，他们触碰到了余烬。
点燃，一开始，就不会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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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流传在乌萨斯感染者之间的传说。
黄昏的使者，背负着永不熄灭的余烬，在冰冷的大地上游荡。
触碰余烬者将从痛苦之中解脱。
无需知其名。
见者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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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薄的火焰沿着孩子们的手臂流淌到他们身上，他们惊奇的发现，这火焰并未带给他们痛苦。火焰轻抚着他们，有时游离在衣物和皮肤之间，有时兀的深入他们的身体。每当火焰蔓延到生有源石的部位，那里的源石便像是油遇着火，燃起了更加剧烈的火焰，可这火焰从不伤人，更大的火焰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温暖，源石则被火焰包裹着，快速的燃尽，露出下面新生一般娇嫩的肌肤。
正如传说所言，火焰将带走痛苦。
李林起身，郑重的将手里的余烬倾倒回提灯里面，当最后一粒余烬也从他银色的手铠上滑落之后，他便将提灯盖上，重新挂回腰间。
李林看着眼前这些欢呼雀跃的孩子，感觉自己的嘴像是被缝住似的。
使用余烬之后，那些脑海中的火焰不在沸腾，他现在清晰的认知到自己的能力了。
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拯救这些孩子，他是黄昏的使者，使用了他的余烬，虽然痛苦会离去，被烧掉的源石甚至会极大幅度的强化这些孩子的身体，让他们拥有远超常人的恢复力以及对疾病，温度等各种外在因素的强抵抗力。
可，日落是会来临的，这些孩子最多还有十五年的生命，李林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孩子们的生命被他点燃了，正在稳定的燃烧着。
他不是没点燃过别人，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回应这么小的孩子。
“你们。。。”
李林想问，想告知他们，但是他实在没办法对着一群孩子问出这种问题，告知他们这种事情。对于死亡的觉悟？死期已定的事实？他实在是无法说出口。
情感的确打不过坚硬的事实，可它就在那里，像是流水，被隔断，但是还是会继续蔓延。
还是领头的孩子最先冷静下来，他看着李林，眼中带着的是浓浓的感激和庆幸。
“我，我。。”
他顿了几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们-很-清-楚。”
久违的声带颤动，让他说话有些磕绊，但是难掩语言中的意志，痛苦之中的孩子总是早熟的，他们远比正常的同龄人经历的多，也见得多。他找到了以前说话的感觉，迅速而流畅的说起来
“早在祈祷的时候，我们就想好了，真的，很感谢您。”
语气之中是满满的幸福。
李林感觉自己没办法继续在这个房间呆下去。
他仓促的回应孩子们的感谢，谢绝了他们报答的请求，便逃也似地离开那片居所。
掀开布帘，李林走到自己插在地上的十字架面前。
半跪，右手握拳抵在自己的额前。
冰凉的臂铠一如既往的让他能冷静下来。
李林开始祈祷。
他救了人。
他也杀了人。
他给人带来希望和黄昏。
天上遍布的，是星星。
地上散落的，是余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