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舫行了三四日,沿着一马平川之荒原,至一片丘陵之地。此处山包众多,才没十几里路又有一座小山。翟元韶惊奇万分,平生多在山城闲逛,四周高山之多,烟雾袅袅,鸟语霖霖。至此,却是草木葱葱,渔村稀疏,水田密集,别有一番逍遥恬静。
“教主大人,此处插翅也难飞,倒不用看的这么紧。”
翟元韶早已不耐烦。那个鲜眉亮眼的女人整天阴魂不散,多日小唇不张,双眸不凝,悄无声息。有时在船窗不语,有时于床上批阅,如妇人之宠溺,如守牢之担惊。
教主凝望远方,双手后背,不语。
“不就是看着那医书,入不了上流罢了。我既不想成仙得道,也不至于落草为寇,只是好学医书。自幼天赋平平,随不了公子小姐上仙山,仅此让大家之长瞧不起罢。怎么地,连你也嘲讽?”
教主一愣,许久才缓过神,嗤之以鼻回首瞥见:
“非也。你只是入错了行,又学错了东西,才到了今天那地步。只是,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绝非逃命之家仆。”
“我还不是逃命之徒?当初护送着那公子上山,途中遭匪偷袭,只求抱着自己那小命匆忙逃窜,慌乱之中跟了一老者逃荒,却不知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大水汤汤,途中丢了老者,独自漂流来到那城里。要不是遇上你等如此绝情,早就落地生根了。”
“原来是我多虑了。不过,你身上的翟家令,以及那张皇家才有的密图,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翟元韶没好气,合上书,正要出去散散心,却被无形的内力压制的动弹不得。
“想溜?没门。”
教主面不改色,还是那般轻松无常,但那强大的威压,惊得门外高手赶紧下跪。不久,左膀右臂纷纷好言相劝,劝教主息怒,曰大人不记小人过,曰让在下收拾收拾。
“你倒是卑微啊,翟元韶。我虽认不得你,但我的徒子徒孙却认得,你就是青州城那没本事的聚宝阁三公子。整日看着那没品的书,宛若秀才那般。我本以为,烂船还有三斤钉,哪知道,你只是藏着掖着,荒废了大好年华。”
“我哪是荒废年华?我只是看不惯那些趾高气昂的小仙儿胡吃海喝,寄情于经劵。虽有成仙之基底,也自认虽不如人,却能苦学而越之;但天选之人得天时地利人和,平碌之辈游手好闲。实在惋惜之极,天赋异禀之人,族中长老舍得花钱雇名师高手言传身教,而我食不饱而力不足,只能傍着父亲那大树乘凉。更可气的是,那些小仙儿还常常欺压我等平碌之辈,倘若不饱读经书,难以告慰欺辱之言。”
教主息怒,推开门,甩袖驱散那些八卦的高手。张开结界,望了眼窗外。
“既然如此,为何不学一身武术,来日也能在族中耀武扬威。”
“为何要与那些盼着成仙得道的人相争?功名利禄皆身外物,流芳百世才为正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妪还是看走眼了。古往今来,成仙得道数不胜数,江湖恩怨不清不楚,人心皆上道,才会走火入魔。只是,流落至此,走不出去。”
翟元韶越听越怪,总感觉一股凉意萦绕心头,比那不痛不痒的威压可怖。
“没什么大事,有感而发而已。只是,看那医书不上道,倒不如看看八股之文,混个中流。”
翟元韶起身离去,只留下教主一人黯然神伤。
斜阳映下,霞光初现。船舫停在一渔村,村中乡绅无不叩头迎接,转而商贾匆匆派人搬运杂什。
船上高手大多都跟着船,伤兵残勇悉数抬下。教主于船上观望,船下的布衣久久不敢起身。稍后,两妙龄少女俯身请安,毕恭毕敬给教主更衣。
“此次出山,一无所获,不过也好,捡了个徒儿,稍微调教或许能揍疼那些小犊子。”
教主理了理衣襟,身旁一高一低的少女趁这机会赶紧禀报。
“师傅,徒儿得总坛使者来书,仙家已夺走那元婴,且孵成了人形。此事总坛怪责,但并无愠怒,还拨付魔丹数千箱,不知何用意。”
“估摸着我们那死伤惨重,只得亡羊补牢。”
“是,师傅。”
“对了,那些新入山的小童,近来可好。”
“回禀师傅,悉数入学堂,教习教法,传授武功,有条不紊。”
“好,好,此行也算是不亏本,也望那些军士长点经验,将来能独当一面。对了,婉儿,尾间那个小子,拖出来跟上;良岁,把房内的书籍衣物一并焚毁,不留点蛛丝马迹。”
“是。”
尾间一隅,翟元韶百无聊赖,看着船下人声鼎沸,以为是五毒教做着什么买卖。突然房门响了三声,还未应答,门开了。来者身着红色长袍,腰佩沉香木牌,细眼一看,细如烟柳,灵活巧妙,只是那脸庞长满了麻点。
“你是师傅领来的师弟?赶紧下船随师父吃喝。”
“什么师傅?我只是被教主裹挟的人质。”
少女二话不说一记手刃,轻轻敲了翟元韶的脑壳。翟元韶措不及防,一个激灵坐立,右手正好碰到她的手心。少女稍微用力一拉,功力一突,翟元韶便六神无主拉到地板上。还未反应过来,翟元韶便不由自主跟着她离开房间。
“你到底是何人?年纪轻轻却比那些小仙儿厉害!”
“我是师傅的徒儿,也是你的师姐,比你厉害并不出奇。”
那少女傲的不得了,见到那些醉醺醺的高手冷眼相对,满不在乎推开他们。翟元韶平日对那些高手忌三分,此刻那些高手敬畏的退避三舍,更畏惧这所谓的“师姐”。
“师弟,师傅如此看中你,必然有些功夫吧。”
“呃……也就一般般吧,略懂皮毛,略懂皮毛。”
翟元韶此刻心慌意乱。
这“师姐”所散发的气息,比那些省亲的小仙儿还恐怖。光是抓他起床,那经络之迅疾,那脉搏之澎湃,非常人之所能。特别是那脉搏,宽敞的像是大江汹涌,又如洪流冲撞,一个激灵吓得丹气闭塞不出。
“不如,从这儿跳下去,在快贴近地上的时候疾走到村头?”
师姐指了指前头那摇摇欲坠的木牌。
“那个……其实我不过是教主裹挟而来,实在不会那身功夫。”
“哦。”
那少女失落的努了努右眼,紧皱着眉头,难以接受这破了期待的事。翟元韶窃窃瞟了一眼,乱絮零落,蓬头散发,不像是娇生惯养的模样。除了一身腱子肉,身上并无珠宝法器,
衣物沾染土垢,看似风尘仆仆赶来。
“师傅如此看重你,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啊……我只是在军中看着病,不知为何就给我挂了个木牌,然后就收走了。”
少女似信非信,猛然抓住翟元韶的手。翟元韶刚要反抗,又被强大的内力扳向半空,直冲向云霄。翟元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安然无恙而下,如落石坠崖,在快要以卵击石的时候,两足朝地,运气冲击。此招不知能否得生,只求废了双腿捡一条命。
一刹之间,少女纵身一跃,灵巧一弹,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左手揽起翟元韶,右手抓着包袱,凌波微步疾走至村口。此刻,一少妇立于村口,身旁一老牛急的哞哞叫。
“婉儿,下坠之时衡右肢,左脚踩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师傅。”
“还有,这小子有点功夫,只是懂点皮毛。如此高处把他扔下,岂不是癞蛤蟆飞天,摔了个底朝天?”
教主似乎有些愠意,只是板着脸,并无颜貌。少女愣住一会,双膝半跪,待翟元韶双腿碰到地,往后一扳,翟元韶稳稳当当站立。
“时候不早了,倘若伸手不见五指,那老牛就来脾气。这位是你的四师姐,唤作林婉如,从今以后要多多请教。这位是翟元韶,好学善习,将来也能成一大师。”
教主环顾四周,眉稍荡漾一刹,似是等候一人。在那田草堆里,忽而跳出一只猴子,翟元韶一惊,赶忙躲让,偏目视之,那两人却毫无波澜。
“这位是你的五师姐,常良岁,教中人情世故可多多请教。噫,如今天色已晚,婉儿替我护法,良岁和元韶,你俩赶着那老牛。”
常良岁隐遁于翟元韶身后,听闻教主那般引荐,不慌不难过走到老牛面前。那老牛虽然是暴脾气,见到小孩,还是老老实实颔首,任由她踩着牛角跳上背脊。翟元韶自幼没见过如此乘骑,本想坐前以示屈尊,却没想教主大人不识礼仪,与他同坐一列。
教主并无杂念,坐上便是坐上,盘膝打坐,双眸紧闭。于后的林婉如则躺于车后,不像是护法,倒像是留意着周遭的变数。只是,骑着老牛的常良岁,摸摸老牛的头,安抚那一肚子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