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乐曲和让乐器发出声音有着本质的区别,越是专业的演奏者越是懂得如何调理自己手中的乐器,我们眼前的这位乐师已经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反复调整两根胡弦,每一次改变弦的松弛,他都要轻轻拉动琴弓试听音色。
帝国的冬夜格外寒冷,在已经沉入黑暗的帝都街道上,这一两声微弱的琴声根本不足以穿透北风的呼号。有一缕光从对街二楼房间的一扇不牢靠的窗户中射出,光线投在琴师的膝盖上并伴随着房间里传出的争吵声时有时无。琴师不为寒冷所动,他穿着单薄的衣衫坐在寒风肆虐的街道旁精心准备着一场演出。
“我们还要争吵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告诉你们很多次了,这个女孩是一个人来帝国的!她没有一技傍身,也没有灵兽族的斥候暗中保护!”
“她是反抗军的最高军事官,她击溃了商会联军两次进攻!你凭什么认为她的身边没有保护她的人!”
制定计划的人和执行计划的人之间爆发了严重的分歧,而这场混乱还要持续下去,有人出钱买了杀手,但是闻风而来的杀手们无法达成统一的计划。要不是布丁立下的赫赫战功已经传遍四方,这些聚拢而来的职业杀手们也不会惧怕到这种程度。
立刻动手派和延迟动手派都无法彻底说服对方,所以两方就僵持住了,这个房间只有在他们闭嘴的时候才能安静片刻,而一旦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开口,那便又是一轮新的争吵。
“咔……吱……吱……吱……”
当房间里安静了,屋外的声音就占据了主场,早些时候还不可一世的七大商会,现在连雇个杀手都找不到像样的聚集场所了,破旧的旅馆仓库四面透风,破损的窗户半挂在窗框上发出响动,伴随着街对面断断续续的琴声,着实让人心生烦躁。
“谁啊!”
“别管他,街对面有个吟游诗人罢了。这里是旅馆后街,什么牛鬼神蛇都有。”
“我们不就是牛鬼神蛇吗!”
杀手们一阵哄笑,为了金钱聚拢而来的杀人狂们都是不怕死的亡命徒,他们怕的是计划失败拿不到金子,雇主出手十分阔绰且已经付足了定金,就算七大商会一败再败,其扎实的底子还是足够他们掀起一些风暴的。
“大家都冷静一下,都是为钱来的何苦吵个不停!”
最有名望的亡命徒压下了众人心中的怒火,意见统一的差不多了,只是有人对于动手的时间还存在疑虑。
“这样吧,谁都不要……”
“咣当!”
一扇木窗被狂风吹开,一股寒流卷入屋舍内,所有杀手们都打了个哆嗦,进屋的北风声中夹杂着丝丝琴声,似女怨灵发出的呼号一般让人浑身不自在。两个靠窗的人迎着风将吹开的木窗关上,其中一个掏出自己腰间的匕首直接将木窗的锁扣钉在了窗框上。
“好啦,庆功的时候我们再换地方吧!现在大家对于这次行动只有两种意见,不管是哪种都有半数赞成半数反对,那既然这样我们就投硬币决定!”
为首之人拿出了一枚金币托在掌中,他向围在桌边的众人寻求意见。讨论终究不是这群人的专长,众人逐一点头之后都默认了领头的做法。
“正面,她一旦离开皇宫就动手。反面,她离开城区之后再动手。究竟何时动手就靠一投决定,谁也不许反悔!”
最后确认无误,那枚金币被抛向了空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硬币牵动,就在它到达顶端准备下落的瞬间,一股劲风将沿街的窗户全部推开,这股人为操纵的风将屋内所有的灯光熄灭,就算是安放在灯罩之内的蜡烛也不能幸免。
凄历的琴声让人心肺生寒,听到街对面传来的那阵阵“鬼号”杀手们再也按耐不住了。一个身影翻出窗户,他在楼下对街对面静坐雪中的乐师大吼道。
“你用的是什么破乐器,出来的都是鬼叫声!哪个吟游诗人靠这玩意挣钱!”
“二胡。”
“你说什么?”
“这个乐器叫二胡,你心中是什么曲调,听它就是什么曲调。我拉的是高山流水,你们心中有鬼,自然听出的就是鬼叫声。”
“放屁!要不是看你是个可怜兮兮的穷鬼我早一刀宰了你,现在我给你三秒收拾东西滚蛋!”
一众杀手们从二楼窗户向楼下张望,雪街相隔的两个人影分外明显,天降月色把两人黑漆漆的轮廓勾勒出来。为首的杀手老大不敢妄动,刚才的劲风明显是某种技能或者魔法,他不想伤及自身所以只做个旁观者看那下楼赶人的杀手有何种遭遇。
“东方人?”
有一个夜视能力极佳的杀手,看到了乐师黑瞳黑发的特征,在原初大陆上这样血统纯正的东方人可不多见。
“实不相瞒,我想请诸位高抬贵手。今晚我要见的人,你们杀不得。”
乐师停了手中的琴弓,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二楼窗口。
“既然知道我们的目标,那你就非死不可了!”
头目从窗边一跃而下,紧跟着十几号亡命徒全部来到了街面上,不知道是谁导致了计划败露,但只要知道这件事的无关人员全部闭上嘴,那么这桩计划就依旧可以执行下去。
“我只是来劝诸位高抬贵手的!”
头目冷笑一声,他一脚踏上洁白的街道,双手一挥左右各五人已经将这乐师团团围住。
“看来,交涉无效啊。”
“虽然不知道你是替谁送来的这份口信,但是我想你的雇主一定也懂得规矩。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你们既不懂礼仪,又不懂乐理,怕是留不住我的。”
东方人淡然的一笑,面对着即将落向他脑袋的钢剑,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一阵北风吹雪而来,整条街道上发出了凄厉的风声,风过雪过抚平了街道上人们留下的脚印,当视野再次清晰的时候旅馆后街只剩了乐师一人。
“蹬蹬!”
弹了两下琴弦,乐师满意笑着的站起身来,哈了两口热气温暖一下被冻僵的双手,然后将二胡握在右手之中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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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有人向往那种西式舞会?看着舞池中男男女女两两组合翩翩起舞,你的脑中突然爆发出一种代入感,渐渐的将自己想象成舞池中最耀眼的存在。
想象是可以想象的,只是并非人人都是社交达人,进入舞池首先就是一道门槛,更不用说还要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完成一曲舞蹈。就像规规矩矩的坐在宝座上的布丁一样,她选择了与帝皇和皇后一起旁观这场盛会,对于周遭都是陌生人的环境,布丁的社交压力已经达到了峰值,她急需一个泄压阀释放这种压力,哪怕让她去走廊上透透气也好。
终于布丁熬到了舞会结束,没人邀请她跳舞,并非布丁小姐的魅力值不足,我更愿意相信这是马歇尔国相特意安排的结果。
当舞会的参与者陆陆续续的散去,布丁由近卫队将领护送从一条特殊通道来到皇宫正门。十六名仪仗队骑兵已经在此等待,他们将负责护送布丁返回皇家别馆,一路上不止有这些骑兵护卫,还有不少沿街巡逻的小分队左右策应。整个皇城的安全工作是按照皇帝登基是进行规划实施的,也真是难为那群杀手,在此刻要混入重重设防的皇都已经是难上加难的前置工作了。
随着布丁登上马车,马车的车门关闭,这个已经控制自己仪容一整天的反抗军军事官才终于获得了一丝喘息,她向后仰倒在松软的马车车座上,让身后的靠垫支撑起腰椎以上的重量,稍有怠惰一股疲倦感就涌上心头,看着马车缓缓驶离皇宫正门,布丁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圆月当空正好时!”
不知道是晃了神,还是入了梦,布丁只是眨了一眨眼睛,背后的舒适感就消失了!她猛然控制身体的平衡,她屁股下面坐着的已经是一条冰冷的横木,眼前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坐在月下河岸边布丁面对着一个长发飘飘的乐师。
“温彻尔反抗军军事官布丁小姐,贸然邀请您到此实在有些唐突。但皇城内戒备森严,除此以外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布丁看着眼前拉着二胡的乐师,心中猛然一惊,她惊喜又惊愕的喊出了乐器的名字。
“二胡!”
“果然博学多识,这种原初大陆上只有图文标识的乐器您居然认得。”
布丁愣了一愣,她开始回想起在议事厅中走神的那短短一刻,似乎是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但议事厅中发生的诡事明明是个女声。而现在面前的这个乐师却是一个男子!两人应该不是一个人才对,布丁这样想着。
“你是?”
“我姓日月当空,名湖水无暇。”
“明澈?”
“哈哈哈哈哈哈……”
乐师停了二胡声,将二胡横在膝盖上,掌声寥寥却每一下都发自真心。
“了不得!了不得!七大商会输得真是不冤!”
“过奖了!”
布丁上下打量这个衣着单薄的乐师,他一身灰白色的粗布麻衣全无东方特色,只有那黑发黑瞳算是一个独特的标记。回想在虚空之厅中灰袍曾经告诉过自己,除非一个穿越者死去,否则不会有新的穿越者到来,既然这是最初的游戏规则,那么眼前这个人他的身份就要布丁自己想办法弄个清楚。
“你是从东方大陆来的?”
布丁试探的发问。
“不错,漂洋过海而来!”
“但深海中有巨型魔物。”
“哎,说来都是噩梦,一路不堪回首!具体遭遇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唯独记得最后只有这二胡与我一起漂流至此!”
“那么你的身世?”
“这……不提也罢,我已经断根绝脉不再过问家乡琐事了。”
明澈明显有些隐瞒的意味,他摆了摆手将这段往事关上,然后拿起一根枯枝翻了翻面前的篝火中的柴灰。
“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布丁小姐可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被创世神毁灭过的?”
布丁浑身一抖,她的戒备心被戳中,紧紧咬住牙关她强迫自己自然的摇了摇头。
“我与几位同僚似乎都有类似的记忆,尤其是我们能感觉到曾经这个世界中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创世神为什么会毁灭旧世界,又为什么她又再次创造了这个新世界,并且和以前一模一样!”
布丁不说话,只用摇头应对。明澈似乎见怪不怪了,毕竟在对很多人说出这番怪论的时候,更严重的情况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我和那几位同僚都坚信创世神会回来,届时又将是一番毁灭与重建。我们都多多少少残存着毁灭时的记忆,那种不可阻挡的力量直接撕裂了整个宇宙!”
“你是说整个宇宙?”
“是的!无论是神界、魔界、冥界都将在一瞬间毁灭,没有人可以在那样的情况下幸存。只是这样的毁灭是为了什么,仅仅是重新构筑这个世界?那么假如这个世界本身的结局就是毁灭的话,也许创世神特意选中了一些人让他们保留了记忆,或许什么事是神力不及需要人力去改变的。”
布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作为从虚空之厅来到异世界的旅人,她已经无比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可是一如那些获得绝对力量却无法突破最后壁障回到原来世界的人一样,她只是接近本质的一员而已,某种程度上看来她与这些残留着“前世”记忆的智者有些许相同。
“感谢你听完了我荒谬的发言,您是少有的智者,我相信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必定要借住您的力量!”
“你们一共有几个人保留着那份记忆?”
“原谅我布丁小姐,我不能向一个神国公民透露这些信息,因为诋毁创世神的人等同于恶魔。”
“你们并没有诋毁创世神啊!创世神不是毁灭之后又创造了吗,你们只是在寻找原因而已。”
明澈仰天长叹道:“要是天下多些您这样的大智大贤,也许创世神就不会走了吧。无论如何我和我的同僚都是人们眼中的异类,也许哪一天我们会寻求有识之士的帮助,但不是今天!”
“你们……”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改日再会!”
布丁面前的篝火突然爆发出一阵青炎,飞舞的雪花也掩住了明澈的身影,布丁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感觉一股推力将她推向一个方向。失重感在布丁的大脑中扩散,直到她的后脑勺撞在了车座靠背顶端坚硬的木框上,她才因为疼痛从梦中惊醒。
“梦?是梦吗?”
布丁揉着自己的脑袋,她的眼睛看向窗外,发现自己的马车还才刚刚离开了皇宫的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