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究竟是迷失在了前往考验的路上，还是说这条螺旋楼梯本身便是考验？
凌依回头看向来时的道路，只见得烟雾缭绕，有些看不清楚了；而前进的方向，却又不知延伸到哪里。
根据在碧潭的经验，越往地下走气温应该会越高才对，可是楼梯井的温度却一直维持在恒定的微冷体感，应该是阿芙乐尔的……
不，也许这里就是冰结界了。
凌依看到旁边水晶墙面反射出的那个自己的影像因为冰台阶太滑而摔了一跤，连忙伸手扶住墙面。
……等等？
那个影像从地上爬起来，转过了头。
朝错愕的凌依露出了笑容。
那是她自己绝不会有的、充满了恶意和侵略性的笑容。
“——闪刃红，你认为‘英雄’存在真实吗？”
“由谎言所编织的身份。由组织所默许的活动。由空想所支撑的目标。”
“英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虚假，真的存在一丝一毫的真实吗？”
“邪恶组织的压迫令人们感到恐惧，为了驱散恐惧，有力量的人化身英雄进行战斗。难道你就不认为这很奇怪！”
“你们既然期盼着所谓的英雄，那么就像黑幕国际的创立史一样，号召全国英雄结成同盟，将最大的邪恶组织推翻如何？”
“于是再过几十年，这个英雄同盟变成下一个黑幕国际又如何！”
“你应该也意识到了。英雄和邪恶组织并无任何本质上的不同，过于依靠他们的力量终将导致人民的堕落。”
“然而即使知道了真相，为什么愚蠢的人民依然在依赖着这些中层精英？善于审时度势如叶加濑，为什么也在其中？”
“原因很简单，一切都是因为你们推举出的英雄、强者、天才，在获得利益和权力的同时，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向了另一边！”
…………
影像用着和凌依别无二致的声音，发出了一连串的宣言。
凌依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管它说什么都不会听信半句，却突然被问住了。
“什……”
她也顾不得管自己的影像为什么会突然开口说话了，组织起语言反驳道：
“但英雄是为了保护人们而战的！我也是，我认识的所有英雄都是！英雄冒着留下案底、甚至受伤死去的风险，凭着自己的意志站出来抗争，如果想要利益和权力，直接投奔组织不是更好？从没有哪个英雄是被推举出来的！”
“是啊！别听那个笨蛋的话，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另一边墙壁上的影像接话道。
“就算出发点是正义的，最终也会腐朽！”
“那只要大家都一样强大一样聪明，就可以轮流监督彼此了！”
“哈，能说出这种话就证明你不够聪明！”
它们竟然无视凌依本人的意志，隔着楼梯间吵了起来！
凌依索性捂起耳朵，沿着楼梯向下跑去。
““不要逃！””
影像们明明刚才还在吵架，此时却统一了战线，异口同声地喊道。
“我才不要听你们鉴证！”
“你终究会走到这一步的！”头顶上的影像说道。
“那么，你认为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正确——”左上方的影像说道。
“需要考虑什么是正确和正义，就说明你已经迷失本心了！”脚下的影像反驳道。
凌依感觉像是有整整一个教室的自己在耳边吵架，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线，脑袋都快要爆炸了。它们说的话都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可是每一个问题或轻或重却都如尖锐的钉刺扎进了她的内心，让她生怕自己的回答会出现新的漏洞，被逐步逼到退无可退的悬崖上。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英雄？
凌依曾期待过叶加濑为她解答这些问题，但经历过不长不短的战斗之后，现在她却仿佛有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明悟。
这些问题——真的足以被称为问题吗？
“——对啊。”
凌依慢慢停下了脚步。
无数影像环绕在她的周围，却都沉默了。
“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正义。”
“我不知道什么是英雄。”
“但我知道，伤害别人是不对的。”
“但我知道，要待彼此如朋友。”
“但我知道……”
凌依转过身去，所有影像都汇聚在她面前，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想起了语文课本上的一句话，张开嘴，声音便流淌了出来。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虽然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螺旋楼梯化作一道明亮的漩涡，在凌依周围卷起，把外界的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那些水晶中的影像尖叫着，扭曲着，化作漩涡中的一缕，渐渐无法辨认。
只余下一句残存于风中的叹息：
“你不愿当圣人，但自有人去当大盗。”
凌依在漩涡中心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我……知道啊。”
然后，漩涡把她也吞没了。
…………
…………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变成了一片血红色的荒原，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无数的人类与龙族。
……他们正在……战斗。
全副武装的人类，和咆哮着的各色龙族。
凌依随即发现，荒原的土壤其实并不是红色的，那只是战斗双方流下的血而已。
“这是——”
这是哪里？是历史上的某场战役吗？她还在冰结界的幻境之中？
在那战场的绝对中心，有一头冰霜巨龙。她的冰晶躯体都快被血迹涂满了，却还在人群中骁勇地战斗着，每每从下往上吐出一道冰蓝色的龙息，路径上的一切都随之冻结。
「起始的号炮」。
曾用来宣告一个旧时代终结、一个新时代开启的咆哮，如今却用来与同志厮杀。
“亲爱的圣龙啊——”
从某处响起了阿芙乐尔的声音。
“我们将在这里真正地融合，以我们的爱消灭敌人！”
一道巨大光柱破开乌云照射在战场上，生生清出了一片空地。
龙的吐息和机甲的火炮在凌依头顶交错，她想趴下来找个地方躲避，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穿上闪刃装甲，变成了机械龙的形态。
我是……龙？
【人有人之道，龙有龙之道。】
螺旋楼梯是对凌依作为人的意志的考验，而这片战场则是……
明明只是用装甲模仿出龙的形态而已，凌依从来没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龙族，就连阿芙乐尔说要给她考验的时候，她也只是为了能继续用这个形态飞行才被迫接受的。
可是当面对着这片惨烈战场的时候，她却感觉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某种陌生的火焰，在她心底燃烧起来。
最开始，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富有规律的沉闷撞击声，随后风暴和雨水也加入了进来，一千种野兽的咕噜声和咆哮声夹杂在其中响起；大地诞生出万物，风暴带动他们，雨水滋养他们，于是生命终究踏足了这颗星球的每个角落。
龙是人类的前一任霸主。
他们只有魔法（东方龙好像是用灵能的，现在灭绝了也无从研究了），在辉煌的无限力文明前自然是节节败退，最后只能屈居于西伯利亚、南极和一些无人涉足的荒野。
但他们与自然的连接却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而现在，凌依也感受到了这份连接。
感觉很温暖、很自由，很……
“吼——！！”
…………咦？
这是我发出的咆哮声吗？凌依的思维变得有些迟钝，在她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金属构成的身体就已经一跃而出，扑进了战场。
机械龙露出一口狰狞的钢牙，咬住最近的一个人类士兵，直接将他的头撕了下来，然后就像失去兴趣一般吐了出去，带出一串血花。
但还没持续几秒，断成两截的尸体和绽放的血花都凭空消失，就像从来都没存在过。
这里的一切，都是存在于某人记忆中的地狱所具现化的幻象。
机械龙眼中的红芒浓厚得几乎形成实质，在敏捷的移动中拉出长长拖尾，就像两道不熄的赤色闪电，仿佛蹭到都会受到伤害。
“吼————！！”
又是一声咆哮。
有点吵啊，凌依心想。
她感觉自己好像泡在一个培养槽里，身体很轻盈，又暖和和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舒适，舒适得她都快睡着了。
不，不能睡……
为什么不能睡？
为什么——
机械龙停在原地不动了。
“我……是人啊。”
…………
——如梦初醒。
凌依甩了甩龙脑袋，她还不明白刚才差点把自己吞没的温暖感觉是什么来头，但直觉说那不是她应当接受的东西。
——因为她是人。
或许有抛弃一切想要变成龙的人，会醉心于那种更接近本质的感觉，从而遗忘自己身为人类吧，但凌依绝不会成为其中一员。
她环顾四周，只能看到无数没有自我的幻象，循环播放着互相杀戮的悲剧。
不在这里。
凌依支起铁翼，喷出六道赤红焰尾，将自己推送至战场上空的云端。
有一条绝美的冰霜巨龙正静静地拍打着双翼，悬停在这里。她的鳞片洁净如水晶，在虚假的阳光中折射着清冷的光芒。
“——所以，你的答案是？”她问。
“我不会成为龙，因为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身为人类的我去做。”凌依回答。
啊，已经不行了吧。
就算被禁止变形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比起飞行的快乐，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合格了。”
那个高亢动听的声音说道。
“咦？”
“对于成功踏上了古龙之道的人而言，见证那个过程的龙会成为她义理上的宗长，并赋予她身为龙的名字。那么，你的名字就叫做——”
她念出了一个晦涩难懂的词语。
那是龙语吗？凌依明明连听都没听说过，此刻却仿佛福临心至，理解了她的声音：
“「巴尔法露特」。”
“……咦？？？”
幻境就像雾气般散去，凌依和阿芙乐尔一起回到了希德尼亚龙堡的宽阔大厅里。
叶加濑和喀秋莎正坐在旁边。叶加濑正拿着手机，向低头凑近的喀秋莎展示着手机上的什么东西，听到响动抬起头来，就看到凌依降落在地板上。
阿弗勒斯苟萨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所谓人之道与龙之道，最终考验的只有意志而已。”
“啊……”
完全听不懂！
“就是说，按你的情况来看，如果你贪恋龙的力量，迷失其中决定成为龙群的一员，她反而会剥夺你变身的权利。”叶加濑解释道。
“哦……总之结果是好的？那就好。”
叶加濑走过来拍拍她的前爪：“知道你拿到第二张身份证很开心，但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别想用这个形态来战斗。”
“知道了……”
“知道了我们就回去吧。回到我们作为人类的战场。”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