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银色巨树,就是落银树庭名字的来源。
它静静地站在花园中央……或者说,应该是花园围绕它而建立,两千年的时光就从它的亿万枝丫间无止无息地流淌过去。
天上的月亮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地上之月的光芒又是来自何处?
凌依站在树根之下,把仰角拉满,也没能找到答案。
就在刚才,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同行者玛萝像是彻底宕机又重启的机器人一样若无其事地返回学院区去了,现在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在银之树面前,她就像一只迷途的蚂蚁、一片坠地的树叶,渺小而可悲。
“……~”
忽然听到了什么。
好像是女生的哼唱声,虽然音量细弱蚊蝇,但有着还算明显的曲调……
而声音的来源——是树。
就在面前这棵大树的内部。
凌依下意识地伸出手,搭在不明材质的半透明树皮上——
吱嘎嘎嘎——
树皮向内翻卷,在她面前展开了一道仅能容纳一人的狭窄通路。
没有其他的光源,但两旁树干发出的银光就足以照亮这条向下延伸的螺旋楼梯,无声地向凌依发出邀请。
“进来吧”,它像在说。
那么,凌依就不会拒绝。
无论在叶加濑面前的性格有几分真实几分夸张,她都不是会在这种局面下后退的人。
“——打扰了。”
凌依的黑色军靴轻轻踩进了树干内部。
越往下走,刚才隐约听到的哼唱声就越清晰,而在声音越来越清晰后,凌依也终于分辨出了这道声线的主人——
“芙洛拉,芙洛拉……”
“月亮上面的你、梦境里面的你……”
凌依在她的身后站定。
在通道的尽头,银之树中央的空间里,伊瓦莉丝正靠坐在一头巨大的银白色不明生物身旁,轻轻哼唱着古老的曲调……就连凌依的到来都没能打断。
她没有看凌依,视线里只有面前的白兽。
那是一头超越了人类认知、找不到任何相似物种的生物。它的五官扭曲,却并不骇人,因为从那面容里正散发出无尽的枯败。
……它就快死了。
伊瓦莉丝正在为它唱摇篮曲。
“伊瓦……”
凌依低头思索,她是被精神魔法控制了吗?还是说,她和这头怪兽有所联系?
“——在亘古的迷雾中,这座岛屿曾属于月神的子民。”
伊瓦莉丝的声音却把凌依拽回了现实。
她抚摸着白兽粗糙的皮肤,轻声讲述:“以利亚人。在凯尔特人到来之前,他们是这里的唯一居民。他们以星辰和明月为信仰,将蘑菇制成食物、药物和毒物,最早的森林女巫派系就在银之树下诞生,口口相传。”
“银之树……”
“在千百年的时间里,散落在岛上各处的以利亚人穿过迷雾,来到这里膜拜月神,从祂的指间和口中得到一些关于夜空的启示……他们将其总结为「占星术」。”
“……那和古典炼金术有关吗?”
“别无二致。”
“……!”
“后来,耶稣基督的光辉驱散了迷雾。不过两个纪元,连世界树的称谓都给偷了去。”
伊瓦莉丝像是在回答凌依的问题,但即使她对凌依的话语做出了明确的反应,视线却没有从白兽身上移开一丝一毫,所以性质上应该更接近自言自语吧。
她向来不是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
她总是把所有事都拿去和叶加濑商量,除了自己空白一片的身世履历之外。
现在,这份从未为外人知晓的古老身世,就呈现在了凌依面前。
伊瓦莉丝是,至少曾是,落银树庭的小女巫——或者说,应该称她为继承者才对呢?
凌依并不觉得随便一个普通女巫学徒都能进入银之树内部,更别提和神秘生物接触了。
被“劝返”的玛萝就是证据。
而她在十多年前的背叛,背井离乡前往华夏加入对外源体东亚战线的抉择,就预示了落银树庭消亡的最终命运。
“……我们回家吧,伊瓦。”
伊瓦莉丝摇了摇头。
“为什么?有人把你困在这里了吗?”
伊瓦莉丝还是摇头。
…………
凌依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整个树干内部的空间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我们来客人了。”
一个人影从空间的另一头,从银色的木质墙壁里穿透了出来。
是茱蒂丝·伊莱恩。
她穿着一身四五十年前风格的毛呢外套,外面披着一件袖口和胸前都沾了一些污迹的白大褂。风格竟然和江白露有点像……但叶加濑却不喜欢披着白大褂到处走,而是规规矩矩地把它们都挂在准备室里,脏了就洗。所以这到底算不算科研工作者的共性,凌依也不清楚。
但有一件事还是很清楚的,她立刻握紧双拳做出备战姿势:“是你……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肯定向我隐瞒了危险的秘密!”
然而茱蒂丝却摊开双手回答道:“你可能弄错了什么,小姑娘。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从未……?”
原来如此——树庭里的大女巫茱蒂丝,也是幻境的一部分啊!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名字是茱蒂丝·E·温莎——很可惜,你阻止不了什么。谁都阻止不了我!”
“……呃,那个,我叫凌依。”
凌依尴尬地答道。
“你叫「01」?莫非你是某个仿生学家的造物,还是一段觉醒了自我意识的程序?”
“我是人类!”
“仿生人都会这么说。”
……
要不还是别话疗了,直接上去干吧……
凌依打定主意正欲向前,地面的震动却忽然变得更加强烈,一阵突如其来的超重感让她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超重感?
这个树干内部的空间……在上升?
还是说,整棵银之树都在上升?!
很快,事实给了她答案:
空间顶部,那片满是年轮的木质天花板,以最小那一圈年轮为中心,向外旋转打开了。
平等洒向落银树庭的星光,顿时先一步将三人一兽笼罩其中。
就像花朵盛开,又像喷泉涌流,原本在树干深处的空间被疯狂生长的基部拱起,如乘坐电梯般向上推送,最终——
他们来到了银之树敞开的树冠部。
清凉的风吹动了茱蒂丝和凌依的长发,这本该是又一个静谧的夜晚。
“看啊——”
茱蒂丝张开双臂,苍老的面庞上绽放笑容,如同枯树生花。
“星辰就在我们的头顶、周身、指间和双眼中。以利亚人将占星术传承了千年……但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人,比我更了解这些星星。因为我是、「万物的见证者」!”
“你……”
凌依从失衡中恢复,重新站直身体。
“原来你没有抛弃无限力研究……但是,庭院里那些女巫是怎么回事?你利用了她们!无论是用作电池还是观察对象,她们都成了你的牺牲品!而现在,你甚至想把伊瓦也——”
“我很遗憾……那些没有信仰的人们,那些沉溺信仰的人们。年轻而机敏的少女啊,你和他们好像并没有多大区别。”茱蒂丝轻轻摇头。
“……”
老人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五十年啊!我可不是长生种,我能有几个五十年去等待人类停止毫无意义的内耗,共同抬头仰望星空?我曾以为我生在一个最好的时代,古老的占星术会和新兴的无限力紧密结合,铺成一条通向群星的道路!到那时,旋臂会变成划分区设的地名,无数飞船将在璀璨的星系间往返,交换旅客、材料、商品……人类将会继续走向更深的星空,在一个平等自由的恢宏国度中永远幸福地生活,那会成为我们触手可及的黄金时代!但是、但是——”
茱蒂丝的银色眉毛拧在一起,露出了一个……不适合这个紧张场合的表情。
一个极度悲伤和惋惜的表情。
“你们并不是不在乎自己所处的世界……「你们甚至是意识不到」。”
“……?!”
凌依记得,这句话是叶加濑说过的。
罔顾代价的远视主义,该说不愧是冷战时代走出来的人吗……博士和她不一样,但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凌依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她相信叶加濑不会牺牲普通人,把他们的灵魂当作小白鼠和燃料,这个结论是基于长时间相处的了解,还是她所得到的恩惠在迷惑她?
“不,不对,不是那样的。”
最初是自言自语的呢喃,随后声音却越来越响亮,凌依终于向茱蒂丝迈出一步。
“因为、「进化的残酷一面……”
然后是又一步,又一步。
她跑了起来,就算手中没有闪刃,依然攥紧拳头,向茱蒂丝奔去!
“绝不是随之任之,而是要由我们人类去弥补」!”
那只拳头裹挟着心能和闪能的色彩,向曾经的大魔导师、无限力学者挥去——
茱蒂丝没有在看着凌依。
她的视线穿过构成少女的物质和能量,穿过枝丫间因丁达尔效应而成的月光帷幕,直直投向无垠的星河。
“——你们,都忘了抬头看啊。”
…………
整个世界染上银色,刹那间停了下来。
“——?!”
凌依的意识尚存,但身体却无法再前进半步。
时间暂停?还是说她支配了树庭中的一切——
“你、你的博士、还有……我的西蒙斯……”
在老人的喃喃自语中,星光化作实质的利剑从天而降,从背后穿透了凌依。
“咕啊——!”
“……我不明白。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只要最后让我看到黄金时代的盛景就可以,只看一眼就可以……为什么你们没有这样的觉悟呢?”
光带穿透了凌依的胸口,带来无比真实的剧痛,却没有鲜血涌出。
她感觉到自己在后退。
一脚踩空,向下方的庭院坠落而去。
最后的清醒时间,凌依下意识向伊瓦莉丝伸出手去,挣扎着喊道:
“伊瓦……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伊瓦莉丝却露出悲伤的表情,再次摇了摇头。
“你该救的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