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敲响七下,夜晚降临了。
凌依在一张麦秆铺就的矮床上苏醒,感觉浑身都快散架了,睁开眼就看到了未经雕琢的灰色岩石屋顶。
她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吐出一口肺中积存的浊气……
“我、是怎么到这里的来着?”
凌依还记得伊瓦莉丝骑着铁杖,载她来到拉芒什海峡上空;也还记得她突然急刹车,望着笼罩岛屿的灰雾露出凝重的表情。
然后她说出了一个名词,叫作「落银树庭」。
——那之后呢?
凌依的记忆好像在那里中断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没有坐起身,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开始打量周围陌生的环境。
家里的床是很普通的木架床,学校宿舍更是上床下桌,从无所顾忌的童年结束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直接躺在地上观察世界了。
她看到了粗糙的木桌椅,就像高耸入云的群山;宽阔厚重的红木书柜立在墙边,在最黑暗的想象中,它将会如同巴别塔般无可阻挡地倾倒下来,凌依一时都忘了自己的升格者属性,只觉得那玩意砸到鼻子肯定是又酸又痛。
或许它会是一口不错的棺材……柜子里那几本零星的书籍就是坟头上的小花。
“怎么回事……”
头很晕,有一种SAN Check没过的美。
幸好,越过桌椅那错落有致的木腿,凌依看到了伊瓦莉丝的睡颜。她也躺在一堆麦秆上,呼吸均匀而平缓。
“伊瓦?”
伊瓦莉丝仿佛睡得很死,没有回应。
然而凌依却注意到另一个地方——在视线的一隅,桌板下方那昏暗的平面上,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烁着。
那是……荧光涂料?
为什么会写在桌板下面?生产编号吗?不对,这里的光源很少,普通油漆可不会自己发光……凌依像条虫子在地上蛄蛹了两下,凑近过去瞧。
然后,她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一行字——
蕴含着心能和闪能,因而能够发光的血字。
「11037」。
“……我的血?!”
不不,以常识而言不可能吧……但同时含有两种无限力的血液,在凌依的认知范围内只有自己具备,就连叶加濑和伊瓦莉丝都无法满足条件!
——有什么不对劲。有哪里出问题了。
想想叶加濑曾经说过的话吧。
【看似理所当然的日常的角落,反而更有可能隐藏着秘密。】
要能在空无一物之中捕捉到违和感,才能对抗那些看不见的敌人和陷阱。更不用说,这种一眼就知道有问题的信息了。
凌依稍加思考,列出了几种可能性:
一、有人割破她的皮肤取血,写下了这行暗号;
二、是她自己写的,但是在昏迷中遗忘了;
三、还有其他心能+闪能的混合升格者来过这里。
——很好,看起来都很有逻辑、很有道理,就算叶加濑本人来了也会夸奖凌依笔记做得好,学到了她的风范。
紧接着,再来分析这个数字本身的意思。说到「11037」,如果是凌依自己留下的暗号,那毫无疑问就直接指向某部著名推理游戏的第一个案件。
在那个案件里,被害人死前在墙壁上用自己的血写下了这条信息,然而实际上因为手指的方向,需要把它整个儿倒过来看……但桌板底部是一个水平面,就没有正反之分了,更像是凌依自己蛄蛹到桌子底下写的。
那么它的含义也脱离了原作中直指凶手名字的含义,而是另有其他意思。
——比如说,关于那部游戏本身的隐喻——
“……唔?”
伊瓦莉丝发出含糊的声音。
凌依松了口气:“伊瓦,你终于醒了?”
“嗯……”
伊瓦莉丝抓着睡乱的头发,从草垫上坐了起来。
“这陈设……看来我们成功进来了。”
“这里就是落银树庭?”
“是啊。”
伊瓦莉丝轻车熟路地翻开草垫,从下面找出了一块叠好的黑色布料,抖开,是一件剪裁很宽松的黑色法袍。
“备用法袍……这地方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一成不变。”
凌依在自己的床底下也找到了一样的法袍。
“……还真有。”
“我从小就在这座落银树庭里,同时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性皇室成员和森林女巫。但是很不凑巧我两个都不喜欢,就在17岁那年跑路了。”
伊瓦莉丝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塞进草垫里,然后披上了法袍。
银丝散落在暗色的袍子上,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黑不拉几的,丑死了。还是魔法少女好看……”
“所以我们这趟过来是要做什么,弄清楚了吗?”
凌依还记得伊瓦莉丝出发前给的理由是【感应到了什么】,现在人已经到地儿了,具体感应到了什么也该有个初步结论了吧。
“啊啊,我已经感觉到了。”
伊瓦莉丝起身走到书柜前,调整了一下几本书的位置,最后把一本书取出来拿在手上。随着咔的一声,厚重的书柜应声向两边打开,露出一个门洞。
静谧的月光从门外洒了进来。
“落银树庭就要毁灭了……还剩下最后一个夜晚。”
“毁灭?被谁?”
“时间。”
“……”
伊瓦莉丝把那本书又放了回去,让凌依可以在密闭的房间里换衣服,同时开始说一些大逆不道父马可亲的话:
“森林女巫派系,前身是不列颠岛的原住民以利亚人。他们是古老月神的信徒,文化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占星仪式。被渡海而来的凯尔特人灭亡之后,残存的势力缩进了月神制造的幻境里,苟延残喘直至今天。不过复兴势力始终没有放弃,大概在两三百年前终于搭上了温莎皇家的线——最终成果就是我。”
“那个幻境就是……”
“落银树庭,就是这里。”
明明在说着和自己身世密切相关的事,伊瓦莉丝的语气却随意而轻佻,显出根本不在乎的样子:“在他们的原计划里,我最终会在白金汉宫登基成为女王,将森林女巫的藤蔓延伸到这个国家的每一处。”
凌依飞快地换好了衣服,走到伊瓦莉丝面前,张开双手亮了亮相。
“那为什么突然就要毁灭了?”
伊瓦莉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再度打开了书柜门。
于是凌依就看到了——
一棵遮天蔽日的……银之树。
它的树干完全由一种银色的半透明材质构成,看起来如梦似幻;宽广的树冠遮蔽了星月,透过的光芒化作万千碎银洒落在地。
“……咦?这棵树……”
“长得很像法兰西世界树,对吧?”
凌依迟疑地点了点头。
“准确来说,应该是圣经故事里的「知善恶树」偷走了它的概念坑位,从那之后它的名字就变成了不包含任何意义的「银之树」——后来世界树在法国被炼金术师种了出来,那就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回事了。”
概念也是可以被偷走的吗?
凌依突然一惊——她想起顾相识自称英雄、以“英雄”为名服务于邪恶的一切,不正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概念偷换吗?在那个女人的设想中,从此往后人们提到英雄就只会想到她手下的盖世太保,再没有其他。
“看来你想明白了。走,我们先去见见别的女巫,剩下的事情我在路上慢慢跟你讲。”
凌依觉得有些意外。
伊瓦莉丝回到现实世界常驻也有段时日了,在凌依的印象中,这位一落地就当仁不让地成为了进取神船号女主人的最后的魔法少女(现在这个称号是不是应该归她凌依了来着?),并不能算是一个话很多的人。
当然,比起陆谣是多很多,基本还算是正常人水平,但她的话语70%以上都给了叶加濑,对外则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像现在这样,滔滔不绝地介绍一个地方、一段历史,是一次都没有过。
一般是叶加濑会这么做,她那股无处发泄的天才的表现欲,让她总是在向周围的人介绍自己跨时代的发明发现、介绍未来规划、事件的原理和对策,甚至替敌人介绍他们的意图。
所以伊瓦莉丝现在的反差表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凌依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吧!
“古老月神呢?祂可以直接造出落银树庭,应该不是虚构的神吧,祂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信徒衰落吗?”
“那个啊,那个有点亵渎,之后回房间再说吧。”
凌依跟在伊瓦莉丝身旁,沿着草坪上的石砖小路走下山坡。
也许是黑暗中视野范围有所削减,直到很近的地方,凌依才一下子看到了那些聚集在花园中的黑袍女巫们,外貌看起来和寻常欧美人没有区别,每个人怀中都抱着同样的一本书。
“这本书叫什么?”
“《云端的城堡》。”
“阿卡迪亚?”
“对。除了我这个原定要去当英国女王的,其他女巫都不被允许离开树庭。现任大女巫通过占星术收集情报后汇集成书,就是她们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
于是,两人的脚同时踏上了中央花园的大理石砖。
有一个身影驱散了周围的学徒,在花园正中等待着她们。她身披着洒落的月光,摇曳的银色斑块点缀着黑袍,就好像星空一般。
“人活得久了,总会有好事发生啊。没想到最后还能见你一面,我的心肝、我的小月亮……”
那人褪下兜帽,露出一张带着慈祥笑容的老年女性脸庞。
“——欢迎回家,芙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