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事情没做、一定要在落银树庭彻底崩溃前完成的话……
好像，确乎是有的。
凌依不知道该惊讶于叶加濑坐在空岛家里就把事件的来龙去脉看透了，还是该把这一切归功于刘若鸢和陆谣开了挂的情报战水平。
她变回了人形，从银之树上纵身跳下。
正好遇到了在树根入口处等待的茱蒂丝（女巫ver.）。
茱蒂丝看了看凌依，又看了看她脚下砸出的蜘蛛网状陷坑，识趣地问道：
“看样子，你战胜‘真正的我’了吧。”
“嗯，不过有一半算是她自己失去战斗欲望了……”
凌依抬头望向被伊瓦莉丝一拳打碎的天幕，虚假的灿烂星空中央是一片漆黑无物的夜色，裂口边缘不断地有碎片向下坠落飘散。
叶加濑的飞天摩托也彻底看不见踪影了，现在整个落银树庭中“真实的存在”只剩下凌依一个，其余一切都是三十年前留下的旧日亡灵。
而这些活在凝固时间中的幻影们，也即将迎来如泡沫般消融的黎明了。
“——茱蒂丝奶奶，我有一个提议。”
在凌依隐约的记忆中，她之前的两个周目也曾在这片月光庭院里向茱蒂丝提出过问题或请求，重复到第三次，这次自己终于站到了优势的位置上。
此时，女巫学徒们似乎也在设定好的人格程序中察觉出了一丝异样，从石屋和教室间走出，纷纷来到庭院中，聚集在茱蒂丝身后。
凌依提高音量，让每个人都能听到：“黄昏的第一颗星、暗夜的星光和灯火，你们已经见惯了这些。那么……想不想看看太阳冲破海面、升上天空的瞬间？这可是，一生只有一回的初次体验哦。”
茱蒂丝垂落在身旁的双手颤抖了。
对于这些生来就待在树庭里、死后也依然徘徊在梦境中的女巫们，宁静的安息是能赐予她们的最大解脱。凌依完全可以扔下她们不管，离开落银树庭径自回家去，让她们在无知觉中彻底消散，却还是给出了提议。
向一群连自己早已死去都不知道的亡灵，笑着提出了「一起去看日出吧」的邀请。
“日出？那是什么，我想看！”玛萝说道。
莉莉安接着她的话茬：“根据书中记载，「太阳」是为我们所在的地球提供光照和热量、使一切生物得以发源的天体。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在天上观测到过，难道你有办法带我们去看？”
凌依点点头。
人群中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凌依只是在一旁看着她们，默默等待着一个回答。
……其实她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罢了。
那么多双年轻的眼睛，有的好奇、有的提防、有的心不在焉，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底隐约察觉到了。
察觉到了——终结就要降临的氛围。
凌依不喜欢这种氛围。
临终关怀这种事，还真难做啊。
她听叶加濑讲述过通古斯宇宙泡和阿卡迪亚城的经历，按理来说应该比较熟悉整套流程了，但真的上手起来，还是很难不被感染相同的情绪。就好像在一场家族葬礼上，就算所有人都哭了，那个负责推进流程的人也不能流一滴眼泪，否则只会把仪式搞得一团糟。
叶加濑和伊瓦莉丝都不在的时候，凌依就必须扛起这份责任。
“……大姐姐。”
一个年龄很小的女巫悄悄离开还在议论的人群来到出神的凌依身旁，拽了拽她的袖子。
“嗯，怎么了？”
“我有点怕怕的。”
凌依喉头一紧，不知该如何回答。
女孩仰望着她僵硬的脸庞，用清脆的声音问道：
“我想知道……在日出之后的天空，还会有月亮给我们唱歌，还会有星星给我们发光吗？”
…………
“会有的。”
凌依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并不熟练地在掌心中变出一根棒棒糖来。
“虽然看不见了……但它们还在天上藏着。它们一直都在。”
“嘻嘻，那我就不怕了！”
女孩捏着棒棒糖研究了半天也没看懂是什么东西，凌依帮她剥掉塑料纸，她试探着舔了一口，立刻全部含进嘴里，露出幸福的表情，一溜烟小跑回去。
她的笑容确实给了凌依某种勇气。
这使她充满了……决心。
“——该走了。”
凌依叹息般吐出这句话，退后两步重又变成巨龙，引来女巫们一阵阵惊叹。
“龙！是龙啊！”“好高，好大！”“《北方女王的冰原》说的都是真的吗？”“好想摸一摸！好想坐一坐！”
“你们没有骑过龙吧？”
“没有。”“见都是第一次见！”“真的可以骑吗？不会把我们吃掉吗？”
凌依配合着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以前确实没有吃过森林女巫，有点想尝一尝啊。想必是混合了草木的清香和蘑菇的鲜味吧……”
“哇啊啊！”“牙齿好尖，好可怕！”
女巫学徒们围着巴尔法露特，完全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胆大的直接上手，玛萝甚至已经抱着传动杆站到了龙爪上，本应保持肃穆的落银树庭被欢快喧闹的氛围充斥。茱蒂丝一脸无奈地站在旁边，却也没有制止她们。
随后，所有人沿着巴尔法露特放平的前爪陆续爬上了龙背。
机械龙祖的背部其实并不宽阔，但落银树庭总共才十几二十个小女巫，所以还是绰绰有余。
凌依特地用闪能临时捏了一下背部的装甲外壳，做成了方便她们站稳扶好的形状，还加了一层闪能护罩，免得有人兴奋过度从龙背上掉下去或者被吹走。
“巴尔法露特号巨龙航班即将启程，请乘客扶稳龙鳞，不要随意走动！本次航班目的地是太阳升起之地，预计用时半小时！”
六枚推进器喷射出赤红的粒子，托举着巨大的机械身躯缓缓升空。
“哦哦哦！”“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是魔法吗？为什么没看到法阵？”“飞得好高！花园变得好小！”
“那就、走了！”
铁翼90度转向后方——
——嗡！
巴尔法露特收拢四肢，化作一道流星向着银之树的反方向飞射出去。
随后，她低下流线型的头颅，一头撞在空气墙上。
咔、咔、咔……
那是梦境实体化的最大范围。
穿过了这里，就是清醒的世界——无论是银之树还是森林女巫，都早已不复存在的世界。
凌依不知道女巫们会在穿过境界的瞬间消散，还是可以凭借灵魂的余量残存一阵子——但是无论如何，她要做的事情都不会改变。
因为，葬礼是为了还活着的人举办的。
凌依很清楚，所谓“一起看日出”的提议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事后回忆起来不至于后悔说什么都没为她们做。至于做的是不是无用功——茱蒂丝有句话说得好，反正对宇宙而言，终究只是星尘而已！
在龙背上，茱蒂丝转向她被本体创造出来后就一直陪伴着的学生们，为了抚平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不安，展露出了平日里时时带着的慈祥笑容。
“那么，这就是本夜的最后一堂课。”
——咵啦！
强弩之末的境界线没能坚持几秒，就像玻璃幕墙一样崩碎了。
“我们来学习一个单词，读作……”
“「未来」。”
没有了最后的阻碍，巴尔法露特在一次呼吸之间就彻底冲破了月神的梦境，飞到了拉芒什海峡上的广阔天空中。
…………
背上微小的重量恍惚间消失，沉默和清晨的雾气包围了一切。
——而后，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雾气迅速退去，威震欧洲的巨龙领主停下了推进器，悬停在无垠的海面上空，让阳光为她银色的身躯镀上一层暖色，久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一个历史悠久、堪称活化石的文明，刚刚在她背上无声无息地消逝。
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
甚至也没有真正地看到日出。
“就差……几秒钟而已……”
机械龙祖的身躯没有设计流泪的功能，所以她只是沉默。
沉默——
【我要向你道谢，新世界的来客。】
“？！”
【我的一生充满了遗憾。或许是施密特和德川那两个老逼登的怨魂在作祟也说不定啊……研究、爱情、学生、传承，我为之忙碌的所有东西，到头来全都失败了，变成了一个笑话。】
“才不是……”
凌依这才反应过来，这只是茱蒂丝用挂了延迟咏唱的传声术保存下来的一段声音。是学徒们围着起哄的时候偷偷录下的吗，还是在初次见面后就准备好了？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年，为什么我那么笃定要封锁螺旋力研究，不惜和深爱的立夏决裂……因为我偶然间调查到了康斯坦丁那混账在弗吉尼亚的秘密实验室，他竟然用黑人奴隶做无限力活体融合试验。】
【康斯坦丁·普朗克……那男人是个笑面虎，他在我和立夏租住的房子周围布下了天网，因此我无法把真相说给立夏听。他一心只有研究前景，那么天真，直到我离开都没有丝毫察觉。】
——？！
看来这段话是学者茱蒂丝留下的——她竟然把这个秘密真正隐藏到了自己去世的那一刻！
【我不想知道立夏最后走向了何方，那已经与我无关了。只是，如果他站到了人类的反面……拜托你，一定要阻止他。】
老人的声音消散在稍显寒冷的晨风中。
橙红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又一个平凡的晴朗日子终于到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