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忒弥斯的表演结束后，叶加濑照样和三人说笑着，顺便还用铁兽鸟录了全程录像，打算带回去和伊瓦莉丝一起重温。
与此同时，莉莉尤姆——在当众演示过一次操控权切换之后，自然如水地切回主机，而备用身体则是从人群中若无其事地消失了。
为什么要切回去？
因为叶加濑才是本体啊。
分身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用，就好像一个正常人不会手持武器过日常生活，这不是天经地义、无需多想的事情吗。
……对于正常人来说，确实如此。
“如何？”
“你当我是谁，一只苍蝇都进不来的。”
阿芙勒斯苟萨静静盘踞在最高的龙群监视塔上，俯瞰着灯火通明的古城，欢快的庆典气氛到了后半夜也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
而莉莉尤姆——她的硅胶脸庞不会流露出任何表情。
“你知道吗，你这句话可是最经典的flag。一般这么说了之后，不过几秒钟就会发生意外。”
“那你等几秒钟。”
阿芙勒斯苟萨说完这句话，真的沉默了好几次呼吸的时间。
……
然后她重新张开那张满是尖牙的龙嘴：“可以向我道歉了吗？”
“对不起。”
“希德尼亚原谅你的不敬，灭剑。”
“……可以别叫那个外号吗？”
“个人习惯而已。”
“不，只是——这个‘我’叫做莉莉尤姆，一介普通的阿工院学生。”
普通的阿工院学生可没有权限登上监视塔啊……更别提你还是用脚底的推进器飞上来的。
“当然，没事是最好的……我也有点绷太紧了。一直以来都……”
莉莉尤姆说话的时候有些磕磕绊绊的，有时还会反应慢半拍，看起来就像困了一样。
其实是叶加濑让自己的意识在本体和莉莉尤姆之间反复横跳，测试传输延迟导致的。结果还算满意——只要不进行一些激烈或精确的操作，只是日常聊天的话，反应时间基本足够，而主控不在时填补空缺的低等意识也能将视角不在时周围人说的话记录下来，等她传回来消化。
真的就好像在玩星海争霸时，镜头在主基地运营和前线战斗之间快速切屏一样，不过累是真的累，甚至开始有点眼前发黑了。
她突然想起以前偷闲时看过的一种奇幻小说，主角拥有两具身体可以随时切换，在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虽然她当时认为这么玩只是把两本书合在一起写，过眼云烟看完就忘了，以至于现在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所谓的人偶阵列早就有人幻想过了。
不知道那种主角是什么精神构造，又是如何能承受两具身体的分裂感……
高塔之上风很大，莉莉尤姆在阿芙勒斯苟萨身旁侧坐下来，疲惫地把头和身体靠在她没有鳞片保护的柔软腹部。
“我不喝了，再喝要醉了，”
她突然喃喃自语，“……哦不对，这边是莉莉尤姆。这个问题得记下来——要怎么第一时间确定我在哪个身体里？”
伸出手，看到了遍布传动关节和接缝的机械手掌，是市面上标准的量产工业人偶肢体。但是每次都要这么看一下也有点麻烦。
有了。
莉莉尤姆把食指和中指刺进了右边的摄像头。
噼啪的电火花亮起，人偶的图像传感器顿时少了一半视野。
“建议你不要用这种方法来编队。”阿芙勒斯苟萨说道。
“怎么了？”
“是不是接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如果是平时的你……我想，至少不会粗暴对待自己的作品。它们都是你的孩子吧，就和我的龙群一样重要的孩子。”
这么明显的吗？
莉莉尤姆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这个状态，让我想起了当时的萧源。”
“她？”
“四十年前，华夏官方拥抱邪恶组织的那一夜，她乘上市场化大潮，把自己全身的器官卖了个好价。第二天见到她，就是这样的表情。”
“骗人，我的人偶没有表情功能。”
“就是这样的表情。”
莉莉尤姆点点头，又摇摇头。
终究没有把那个“不好的消息”说给阿芙勒斯苟萨听。
冰蓝色的巨龙领主甩了甩脖子，从地上起身，伸懒腰似的将双翼打开到最大幅度。她把脑袋伸到翅膀下面，用鼻子拱了拱莉莉尤姆的头。
“上来兜个风？”
…………
“走。”
乘坐在一头巨龙领主的背上兜风——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万家灯火就在脚下，人类在黑夜中点亮的光芒像是星空在大地上的投影。
可莉莉尤姆的注意力却似乎不在周围的夜景之上。
“——我就是太天才了，平时顺风顺水，才会遇到点挫折就想自爆，小事算计不断，大事眼一闭心一横，归根究底是抗压能力不行，元宵节那时也是这样！”
她高声自我批判道，无力的小巴掌一下下拍打着龙鳞，
“顾相识就是搞出一帮私兵，一帮盖世太保又如何？反正是要打的，谁管她姓甚名谁，她要自称英雄就让她称，我来当这个邪恶组织也罢！老娘就让她知道什么叫暗影之逆焰啊！”
“你是不是醉了？”
刚才好像还说什么“不喝了，再喝要醉了”……这不是已经醉了吗？
莉莉尤姆发完了狠，倒抽一口气，不存在的赛博喉头颤动了两下。
“嗝、呕……”
“Blyat，别吐我背上！”
幸好喝下去的东西不会量子纠缠传送过来，呕吐的动作也是切屏之前残留的一点惯性不适感，实际上莉莉尤姆的嘴巴只是装饰，连张都张不开，那些追求人偶真实感的机械师是不会懂的！
“叶加濑”还在底下欢庆荣光之日的祭典中和朋友们一起大吃大喝，把托管模式的延迟伪装成酒精导致的反应迟钝。
而某个早就把名字弄丢了一次的灵魂，却在切屏也摆脱不了的醉意中呜呜啜泣起来。
“准备永远都不充分，但我们还能等几年？见过破械姬的人们、还能等几年？……”
“？你——”
“而我叶加濑，始终还是被自诩知识分子的自负所蒙蔽，被力量附送的个人英雄主义裹挟着，连自己都看不清楚……这潜移默化的扭曲，跟我反抗至今的逆模因不是如出一辙吗？”
这些话她不会对凌依和江白露说，不会对陆谣说，甚至不会对伊瓦莉丝说，因为叶加濑是团队的领导者，她必须是永远自信的天才。
但是自负和自信，她分不清，她真的分不清啊。
阿芙勒斯苟萨洪亮的声音钻入莉莉尤姆的脑袋：“说得没错，你确实有种甩不掉的书生习气，和你师父年轻时差不多。但年轻人意气风发一点，其实也——”
“陆总那里，我前两天去看了……搞得是不错，每个人眼里好像都有光。但是，他们没有纲领，更没有理论指导……我又怎么知道几年过后，赤红疾风不会变成‘黑幕星际’，革命根据地不会变成虎踞月球？”
“……呃……”
斯拉夫老龙本来还打算再安慰她，结果被这猝不及防的几句话一下搞破防了，顿时尴尬的气氛在高空弥漫开来。
“我不怕顾相识，我的外挂肯定比她多，我只怕……割开她的喉咙，却换了另一个被屁股决定的脑袋……我就一定能做得比她好吗？那样的话——”
莉莉尤姆趴在细长的龙颈上，还在炸着细小电火花的视觉传感器俯瞰着正在欢庆重生的繁华古城，这座她和盟友们一手造就的无限力先锋都市，灵魂在扬声器中喃喃细语。
“许多鲜血就白流了，那时死去的人，也永远无法得到慰藉……”
…………
她终于睡着了。
也可能只是断开了莉莉尤姆的链接，但连巡航模式都没设置，应该是一下子睡熟了吧。
失去了动静的莉莉尤姆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精致的等身大玩偶……确实就是，显得乖巧而可怜。
很奇怪，明明是机器素体，里面有无“灵魂”却会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就好像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双重视界在里面静悄悄地叠加着，只等叶加濑开口说话，才能坍缩成其中一种。
阿芙勒斯苟萨带着莉莉尤姆在阿卡迪亚上空转了一圈，却没有将她送回朋友之中。
因为“莉莉尤姆”的独自行动是叶加濑瞒着她们进行的。如果把她送回去，她在游玩期间分心让小号去做其他事的秘密就暴露了。
“……让人费心。”
巨龙领主并没有带孩子的兴趣和空闲。当下双翼一振，突破音速的爆响猛然炸起，整条龙的身影化作一支穿云箭，向东方微微发亮的天空驱驰而去。
阿芙乐尔/阿芙勒斯苟萨这个存在，变成龙时基本是龙的思维占上风，且在数百年过后，硬件层面本就不太支持这个时间跨度的人类部分开始逐渐剥离。她是几个长生种老朋友中花钱最大气、行事最有魄力的，就算不在龙群之中，也时时保持着领主的威严。
因此她虽然被叶加濑酒后发泄压力的胡话猛地破了一下防，却还是做出了判断。
那就是把莉莉尤姆送去华夏，让桑德里永照看她一阵子。
毕竟上次发生类似的事情，也是老桑带她去宇宙泡里玩，让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不过看刚才那样子，其实也没有完全治愈，而是内化成了某种应激障碍——或者是说，在旧疤上又叠了新的伤口？
“我们还没玩过几次呢。答应我，不要烧光自己可以吗？”
莉莉尤姆在酒精带来的深沉梦境中，把耷拉下去的手臂收回，抱住自己平板一块的机械身体，梦呓道：
“嗯、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