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节节攀升的炉内温度和压力，终究是连康斯坦丁团队也兜不住了。
先是越来越明显在颤动的框架，随后坚固厚重的混凝土外壳上出现了一条头发丝粗细的裂缝。
从这条裂缝开始，实体和无限力粒子开始像烟花般喷薄而出。
——喀。
喀嚓、喀、喀嚓。
就像卵中孕育的怪物在尝试破壳而出，在这瞬间，所有研究员都停下了计算和调控的手指，以近乎肃穆的眼神望着圆柱形的水泥棺。
有什么东西，就要从中诞生了……
伴随着无限力的光华，将粒子集束作为庆祝的礼炮，有什么东西正在迈过实在世界的神秘帷幕，向着42度倾斜的另一个维度狂奔而去。
“应该马上就要爆炸了……原始无限力，到底会有什么性质？”叶加濑喃喃道。
“要爆炸了？！你还管它的性质——”
姑且穿着一层单兵装甲（莉莉尤姆）的顾相识一把拉过陈佳雯，将她挡在身下。
…………
——下个瞬间，声音消失了。
防护玻璃被全部震碎，飞射到墙壁上、地板上、顾相识的背上。
世界仿佛溶化在苍白的光芒洪流中。
无比单纯的「白」——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是，在这苍白之中又仿佛蕴含了森罗万象的一切，在难以计数的须臾之间分化成万千种形象，裹着在场所有人的愿望和思绪，汇聚成在宇宙空间都能看到的巨大漩涡，直冲天幕上遥远古老的恒星而去。
……顾相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研究员们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各处，有些已经没了生息，有些一只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却沾了血在袖管上记录着什么。
在人间地狱之中，只有一个身影依然站在那里。
“叶加濑……！”
莉莉尤姆好像短路停机了，失去了辅助运动系统的支持，顾相识就像穿着一套贴身的沉重板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顿地走过去。
拽起了叶加濑的衣领。
她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看看周围！就因为你们匆忙进行的实验，这么多人都死去了！像你这样的人……为何视野会如此狭小？！”
“我从不干涉别人靠自我意志选择的结局。与此同时，我也不允许你用多余的怜悯去侮辱他们的献身。”
叶加濑望着已经面目全非、暴露在空气中的反应炉内部，“他们确实引发了奇迹——原始无限力之光离开我们的宇宙已有160亿年，你也该为目睹它的短暂回归而高兴啊。”
“你——相信你已经知道，我们这一生都无法相互理解了，对吧？！”
又是这种要被拖进疯狂漩涡中的感觉……顾相识算是明白了，只要事情牵扯到无限力，这人就会把她平时坚持的什么正义啊善良啊通通丢掉，眼里只剩下“加速”两个大字，或者说平时之所以看似正常，只是因为还没扯到无限力而已！
她不想再跟叶加濑说话了，抡圆了右拳挥过去：
“像你这样的疯子，我要修正你！！”
嗙！叶加濑不躲不避，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随后顾相识就不再管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拳可能是她和叶加濑对线以来最成功的一击，赶忙招呼陈佳雯救人。刚才叶加濑为了看到原汁原味的模拟破缺，解除了「暗夜灯火」的压制，两人终于可以用上能力，兵分两路开始灭火。
叶加濑双手插兜，没有去摸被打的地方，仍是望着堆芯。
正常的反应炉内部应该是157个尺寸结构成分完全一致的燃料棒，紧密地插在水泥棺保护的金属缸体内，但如今根本看不到任何一根的残骸，堆芯底部足有一米厚的混凝土层被轻易炸开，露出一个深邃黑暗的洞口。
康斯坦丁在建造这座反应堆的时候，恐怕是加入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黑科技……至少曾经藏在混凝土内部的完好结构，叶加濑是无缘得见了。
“如果让我谈论可能性的话……那么你的双眼中会印出何种颜色？”
仿佛在自言自语，上扬的句尾就像从口中呼出的高温气体，就像用玻璃瓶捉到的出航之日的海风，残留着原始无限力的最后一点印迹。
她刚才确实看到了奇迹。
反应堆外壳裂开时，从中显露出的六种无限力粒子的发生源，在空气中仅仅维持了一瞬间，然而还是被她用升格者的动态视力捕捉到了。
如果她的感知能力没有受到逆模因的干扰，那么它应该是，至少看起来是，一团被白光包裹的——
线团。
或许用“铅笔随意涂出的一个点”来形容会更加合适，但那样就显得过于静止；那个简陋的点在【汇成一点黑色】和【散作一个线团】的状态来回切换，膨胀和收缩周而复始地循环着。
但那是不可能的，它明明只存在了刹那，在那么短的区间里，就连光也无法逃逸太远。
所以倒推回去，就可以得出结论：
螺旋力的意志总是在几个相近节点之间随机变化，是一个永远处于动态的诡异参数，因此才无法融入她的静态五相方程。
一直以来，她缺少的正是——
「逆模因」。
“答案竟然在这里？……被我一直忽略的……逆模因的特性，不正是忽略吗？！”
只有加入这种她一直避之唯恐不及、将其视为宇宙中的灾害的成分，真正的方程才得以在极端模糊暧昧的条件下成立。
那正是——上帝掷下骰子、开玩笑般的「不确定性」啊！
叶加濑不再停于原地，最后望了一眼天井中央深不见底的大洞，转身迅速向实验区深处走去。
现在她必须去找到一个理论上也在这里的人，去把脑中的猜测落地为一个确定的事实，否则她的灵魂都会被困在这座设施里，再也无法回到地面之上。
急促的脚步跨过研究员的尸体，跨过尚未熄灭的火焰，跨过框体的残骸。
最后在一间已经没了大门的休息室里找到了那个老人。
…………
墙壁撕裂、家具破碎，他坐在倾斜断开的沙发上面打盹。
“伯恩斯先生。”
老人抬起了头：
“坐吧。”
叶加濑就在另一半沙发上坐下。一台方形的助手机器人从旁边慢悠悠走来，在洒有血迹的茶几上用纸杯给两人沏了茶。
她有很多话想问，却突然不知道从何问起。
“实验成功了。在「外壳」彻底破碎之前，只有一瞥，我看到了「奇点」。”
“那就好。”
“没有魔王力。”
“魔王力本来就是闪能的侧面。”
“我早就知道。我是想问——”
“它是唯一一种人类被授予的力量。”
伯恩斯端起袅袅热烟的纸杯，抿了一口。
“心能和灵能随着生命诞生，欧米茄射线、魔力和螺旋力遍布宇宙空间……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闪能只存在于拓印了宇宙起源的宇宙泡中。直到一束来自观测者的目光投向超体，闪能才在过去和未来同时出现。”
伯恩斯看着叶加濑的赤色双眸。
“那么在此之前，魔王力是？”
“黑幕国际正式建立的前一天夜里，初代所有成员在太平洋的无名小岛上，见到了自称【乐园看守者】的外星人。它……向我们授予了魔王力。”
“————？！”
“当时我们不知道，这其实是看守者圈养和毁灭人类的毒计……无限力的意志，会裹挟和放大人类的欲望。这些源于宇宙和心灵的力量打破了质能守恒，却又无比公平，从万物中夺走的熵，它会一分不差地施加在使用者身上。所以，我们的思维会走向极端；所以，我们会在极致的混乱中走向自我灭亡。”
叶加濑想起，伊瓦莉丝曾对她描述过因果地平线的所见。
无数奇特的生命、无数灿烂的文明，最终都在宇宙间化为尘埃，只留下死寂母星上液态水之中破碎的基因结构，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冰冷而黑暗的宇宙只有在极短时间尺度的极小范围内才会存在星际文明的交流——更多微不足道的生命群体，只是悄无声息地消亡。
科幻作者，随后是宇宙学家，便将其称作「大过滤器」。
——那么，无限力也是其中之一吗？
“我要留给世界的秘密，就是这些。”伯恩斯放下茶杯道。
“确实挺重量级的。”
“你不动手吗？”
叶加濑饮了口热茶，没有一点形象可言地咂着嘴，顺便摇了摇头。
“……为什么？”
“关于康斯坦丁博士，最早的信息是，他曾在二战结束后接待了没有研发经费和场地的西蒙斯·罗森博格。后来螺旋力研究遭到封杀，他也就此消失。再次出现时，已是黑幕国际的幕后黑手，初代首领的最大帮凶。”
“嗯。”
“他在美国用黑奴做人造升格者实验，大量贩卖军火，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而且还私联外星人，说不定连地球坐标都出卖过了。”
“嗯。”
“但是伊瓦利斯城主伯恩斯毫无疑问是个伟人。他顶着教廷的压力收留了数万机械师，几十年如一日地资助索维尔会议举办，把无限力研究的火种从太平洋小岛最终传遍了世界，就连我初学的教材，都是你主编的。”
“嗯。”
伯恩斯盯着叶加濑的双眼。
像在寻求一个确认。
又像在等待一个解释。
叶加濑拍了拍伊甸之晨的刀柄：“我做事很随性，有灵活的道德底线，不然这把枪刃第一个就得砍了自己。只要别在眼前杀人，有几句话讲，给个理由，便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理由？”
“反应堆控制程序是用世界语写的。”
“就这理由？”
“就这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