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穿过沙岛最西边的密林走到尽头,你就能找到被高大的树木遮掩起来的海滩。这片海难面积不大且几乎没有人前住,因而被当地人称为"八达丘”一 一在方言里意为“孤独的沙丘”。
八达丘的近海远离了洋流和大堡礁,因此快艇和渔船绝不会出现在这片海域。站在八达丘的沙滩上向远处眺望,你所能看见的只有灰蒙蒙的海平面一太阳几乎一直都躲在厚厚的云层后。”一年中或许有那么一段时间,凛冽的西风会将所有乌云通通吹散,八达丘的海鸟和树木也可以借此机会享受阳光带来的生机。
距离八达丘莫约五百米的平地上,一座村庄坐落在那里,一直延伸至海岛正中央的山脚下。这座小山把东南方繁华喧闹的都市与村庄隔绝开来,像区分天空和大海的那道海平线一样,冷漠却刻不容缓的存在着。
灯塔仁立于断崖之上,崖下八达丘的海潮声不绝于耳。
灯塔附近晦暗起来。有鸢在灰蒙蒙的海面上空盘旋。鸢身处天际,轮流弯折双翅,仿佛在测试翅膀的机能。只见它一幅要俯冲到低空的样子,然后在原处顿了一顿,后又凌空急退,成为翱翔之态。
清晨时分,一个年轻的画家背着老旧的背包,从村里出发,踏着一路向上的山道赶赴灯塔。
他前年来到沙岛时才18岁。上一任老村长由于职责的需要,去八达丘记录暴风雨造成的影响,并在那时发现了躺在沙滩上的年轻人。老村长向县里确认了情况,得知这次风暴没有造成任何损失。
"我只记得自己叫某。其它的……完全记不清了。"
"家庭住址,电话号码,亲人之类的都没有印象吗?"
"没有任何印象,抱歉。"
莱坐在床上不安的搓着手中的粗瓷杯,老村长在房间踱着步。
最终莱执意留在村子中,态度之坚决,让老村长不得不向上级隐瞒了这件事。村子里的人热情接纳了他,给它安置了一个住处——与都市中唯利是图的商人不同,这个村庄的渔民显然更加淳朴。
此刻,他已绕过寂静的小学校园,走上了水车旁的坡道。攀登了几阶石梯,整个八达丘就出现在山道左边。这段路程异常崎岖,走不惯的人怕是白天也会跌跤。然而莱总是一边思考着,一边避开路面上凸起的岩石。
断崖右边是拥挤的码头,渔民为了捕捞更肥美的海鱼,通常会沿着西南方的海岸线来到富饶的南方渔场,因此,人们不得不在凌晨时分就离开码头,花费一个多小时前往渔场。
莱望着那些对劳动极其渴望的脸——渔民们大声交谈着。晒得不能再黑的皮肤满是劳动所致的皱纹。
"嗬!看样子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哩!"
"可不是嘛。"
"只要今年能再来上那么一次大丰收,我就可以……"
然而携夹着白色水花的浪潮扑向码头。素白的波浪像利刃一样,将渔夫的话语斩为两半,周围闹哄哄的。莱只听到了只言片语。渔船已经大批的驶离了码头,偶有几支安静的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已做好最后的检查,正在收起固定船支用的粗麻绳。
不过十几分钟光景,拥挤的码头就像被台风横扫过一般,人们整齐划一的离开,没有惊动村子里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们。
年轻人感动于这码头,静静地看着最后一支渔船消失在视野中。在船尾的发动机盖上粘了一个干广的海星。莱想着那个海星,转过身然后顺着山道,径自向灯塔奔去了。
灯塔长的公馆就在通往灯塔的混凝土台阶前,靠近一小块庄稼地。厨房的玻璃门上映出了灯塔长夫人晃动的身影,夫人似乎在擦拭橱柜。年轻人在户外招呼一声。夫人打开了门。
"哎呀你来啦”夫人用围裙擦干手上的水,接过了年轻人默默递来的画卷,“这画的真不错啊。快进来吧,他在等你哩!”。莱轻轻应了一声,将鞋整齐地摆在门口。
年轻人走进房间。灯塔长正在翻阅一本书。
“昨晚休息的如何啊?”
“啊,还不错,睡了一个又闷又饱的觉”
"那今天也麻烦你了.....昨晚你回家后我又调整了一下画面,果然还是有点问题啊!"
“没事的大伯,让我看一下您修改后的画。"
莱被带回村里时体弱多病,连渔网都拖不动,村长和众人一商量,最后灯塔长表示如果年轻人愿意教自己画画,那么他将支付给年轻人一笔可观的费用。村长的儿子,促一一身材高大 ,沉稳慎重的渔民一也积极地友持这个决定。
现在,灯塔长在莱的指导下画着素描。云层以灯塔为界,八达丘上空阴云密布,码头上空却清澈的像被由内而外清洗过一样。有时年轻人会惊叹于这奇幻的场景,但村民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没什么奇怪的”他们总是这么说。
傍晚,莱和灯塔长夫妇道了别,随后向村中走去。码头上停靠着几支零散的渔船。劳动了一天的海民坐在温热的本板上,一边用厚重的开山刀刮着鱼鳞,一边聚在一起互相开玩笑。他们把用不上的内脏远远抛入海中,犒赏没有骚扰捕渔的鲨鱼。
莱走下石阶,向码头赶去。一个并不属于渔民的身影站在山道上,似手在看着码头那个方向。年轻人从未见过这张脸,村子里理应没有他不认识的人,若是游客,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她独自一人沉迷于海景的模样与岛上快活的游客不同。
年轻人故意从少女身旁走过,像孩子审视玩具般盯着她的脸,少女轻蹙眉头,目光并未转向年轻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海面。
年轻人检视完毕后,便默默地快步离去,他恍恍惚惚处在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幸福感中,丝毫没有因为这无理行为而产生的羞耻。
莱走到码头,在一个渔夫那里买了一条水珠四溅的比目鱼。付过钱后,年轻人回过身,发现少女依然站在那个位置看向他身后的大海——渔民们的大部队已在远方连成一片像波涛一样,扑向了码头。
翌日清晨,年轻人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踏着沾满水汽的石板路,向灯塔走去了。
八达丘的外海海面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码头上渔夫们大声叫嚷着,顺着退潮时的海浪整整齐齐地离开,此时一只鸢在天空中盘旋,时而消失在灯塔后,但下一秒就会带着坚硬的双翼俯冲至海面。
傍晚村子里的男青年按照惯例聚集在码头旁边的大仓库内。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大型的集会被创造并一直保留了下来,年轻的渔夫们在这里讨论面临的问题,提前感受责任带给他们的沉重负担感。
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未参与到其他人的讨论之中——他正在想着黄昏时的事。突然,坐在他旁边的渔夫稍稍向她靠了过来,压低了嗓音问他道。
"嗳,你是不是和沐月很熟啊?"
"沐月是谁啊?"
"嘿嘿,还在这装傻呢,昨天傍晚我都看见你和他站在一起聊天啦。"
"噢……"
"五年了,沐月终于回来了,也不知道姆和达……"
"喂!你们俩这个问题很关键!"渔夫的话被洪亮的声音打断。
集会发言人——促用笔响亮地敲着桌子,批评了窃窃私语的人。尽管莱很好奇“姆"和"达"分别都是谁,但眼下这番场景显然不便于发问。
集会结束后,促把莱单独留了下来,其他人见状都迅速的溜走了。
促锁好仓库的大门,转身走上一条绵延至山腰处的小路,莱自觉的跟着他,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促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甚至没有回过一次头,确认莱是否跟上。
"要是偷偷溜走,他也不会发现吧?"莱这么想着把视线投向大海。
在遥远大海的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莱所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在他看来,大海那平凡的姿态显得更加平凡,整个世界带着难以描述的激情涌进她的心头,灯塔愈发的高大,塔顶的光亮照耀了整个沙岛,码头上聚集起了早已休憩的村民。他们豪爽的大声交谈着,眼里闪烁着对劳动的渴望。
走在前方的促突然停下脚步,他回过头,看到了令他满意的一幕——莱站在山道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灰暗的大海。而他面对的那个方向——灯塔、八达丘、码头无一例外被夜色所笼罩。
深夜,少女静悄悄的推开门,在夜色的包裹下向村口走去。湿润的海风将她的发丝轻轻吹起,在月光的照耀下透出一股银色的光采。少女走过转角,却迎面撞上一个人,少女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在即将跌倒时,那个人机敏的拖住他的背,是刚从山腰处返回的莱。
这意想不到的相遇,令年轻人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俩就像在森林里不期而遇的两只野兽,在警惕心与好奇心的交互驱使下,只是呆呆地站着,彼此对视,终于莱开口问道:"是沐月小姐吧?"
沐月下意识的点点头,随后因年轻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而露出惊讶的神色。
"没受伤吧?"
"脚腕好像扭了"
"真不好意思啊,都怪我只顾着赶路了。"莱搀扶着一蹦一跳的沐月,走向旁边的公共长椅,等沐月坐下后,她试着揉了下红肿的脚腕。莱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双手局促不安地相互捏着。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啊?"
"因为把你撞坏了。"
年轻人像灯塔一样站着。少女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厉害,直笑岔了气。莱想阻止她笑下去,但她还是止不住。他把手搭在少女肩上,明明没那么用力,沐月却瘫倒在长椅上,仍然笑个不停。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莱蹲了下来,凑到她跟前。
少女终于回过神来,止住了笑声,严肃地从正面看着年轻人。
"好啦,不怪你啦。"沐月按着发闷的胸口说道。
莱默默地坐在长椅上,他抬起头看着断崖上隐入黑暗中的灯塔,忽然发问道:
"我现在送你回家吗?"
"你带我去八达丘,怎么样?"
"啊?"
"反正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倒不如去海边吹吹风"
"说的也是……"
年轻人站起身子,走到少女跟前,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他便如兄长般温柔地抱起了少女。在前往八达丘的路上,莱走的极其平稳。在此期间,少女像个孩子一样,手环抱住年轻人的脖颈,一动也不动。
绕过最后一颗树,八达丘便从密林中显现出来,灯塔已经黯淡下来,岛上深邃的夜色包裹着两人。
在少女的授意下,年轻人抱着她走向不远处兀自凸起的巨石。沐月借着莱的托举,轻盈地坐在石头的顶部。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我莱就可以了"
"嗳,莱,你要不要也上来坐一会儿?"
年轻人抬起头,在黑暗中审视起少女。过了几秒,他点头应允,随即以极快的速度,两三步就窜上了巨石顶部。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彼此都嗅到了对方身上那强烈的犹如海潮般的气味。
年轻人沉默地望着天空,因抱起少女而产生的羞耻心逐渐涌上心头,一时间令他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她。
没过多久,年轻人认为自己有必要打破这令人焦虑的沉默,于是他开口谈道:
"听朋友说你出去五年啦。"
少女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随即踡起裸露的双腿。用两只手环抱着膝盖向后挪动了几分,风异常寒冷。
"有那么长时间吗?我觉得只有一个瞬间而已。"
"看来这五年你过的应该很平平无奇啊。"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嘛。"
由于缺少话题,年轻人不得不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啊,不过是一个失忆后被潮水带到这里的人。我力气不大,身体也不好,不能成为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有用的人。所以我自学了绘画,想着如果有那一天可以画出一幅村民们辛苦劳作的画,让所有人都知道沙岛上不只有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在岛上的一隅也存在着一个人与人可以相互信任,互相关心的村庄,还有就是希望村子比任何地方都和平,比任何地方都宁静,不然村民们就会整日生活在烦恼之中,然而我并不想让外面那些冷酷的机器和商人占据这里。大海啊,总是只把村子里需要的善良正直的东西带来,大山呢,总是把村子里不需要的污秽虚伪的东西阻挡在外。他们共同保护了扎根在村子中所有善良正直的人,所以在村子中没有一个小偷,这里只有一群热爱生活的人,有勇气,有包容,有表里如一的爱,有为了村子而踏踏实实努力劳作的火热的心。
年轻人变得少有地能言善辩,笼统的向少女诉说了这番话,当然他的措施并没有那么条理清晰,有些有些语无伦次,磕磕巴巴。沐月没有回应,但频频点头。看起来她绝没有感到无聊,神情里洋溢着不含虚伪的共鸣与信赖,令莱大为欣喜。在莱谈完后,他忽地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对少女的爱慕之情,但他没有抱她,也没有牵她,而是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看着沐月。
少女在年轻人说完后沉默了几秒,随后把视线投向灯塔。
"莱你真的很像姆和达。"
年轻人记起了今天晚会时向他提起这两个名字的渔夫,随即追问起少女。但不论莱怎么努力,沐月都不回答。最后少女活动起脚腕,便提议改日再聊。
从八达丘返回村子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莱想不出再次相见的方法,只是默然前行。不久,两人来到村口,年轻人与少女道别后随即打算回家,临别时 沐月忽然自言自语道。
"如果他俩在事情就会简单吧?"
少女在嘈杂的海潮声中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