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街角,不知为什么似乎被恐惧狠狠攫住,动弹不得。
细微的铜铃声,朴素的麻布长袍上缠绕着青铜的锁链,几个青铜教教徒正在弯着腰,如同忙碌的农民一样挨个尸体收获心脏,往背后的背篓里扔去,发出类似死鱼堆积一样的滑腻声音。
濒死的尸堆时不时还传来微弱的呻吟,而片刻之后也就戛然而止了。
而一切的尽头,这一筐一筐的脏器,都会由这群沉默的、一丝不苟的僧侣排着队倾倒进玛卡那甘干尸的嘴里。
再接下来就是把周围的建筑泼上油,纵情焚烧,然后待得第二天火势褪去,一切只剩焦黑的残渣之后,布告官站在阳光明媚的高台之上,用歌剧般的声音痛斥着兄弟会为非作歹的恶行。
一无所知的群众歪张着嘴巴,恼怒与咒骂之势似乎要连嘴中泛黄的虫牙都要吐出来才肯罢休。
待到一切都过去,书记官和学士便展开羊皮纸,在黑白分明的、优雅的人类历史上写上:几几年,因为愚蠢的兄弟会及荆棘花公爵叛乱,城东失火,殃及无辜众多……
明媚的阳光下羊皮纸的墨迹渐渐被吸入、阴干,一切完美的、铸造成型的历史都被再度卷起,包好封皮,丢在书堆的某个角落里,任由名字和真相被厚厚的尘土掩埋……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了?
这样的事情,还将再发生多少次?
我心中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或许我们的历史就是这样被粉饰出来,依照某个人的意志尘埃落定。
真相?待到一切痕迹被抹去,你相信的,就是真相。
学士认为的恶魔的残虐,玛卡那甘带来的铜与火的恩赐与文明,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们的社会,是否是建立于名为‘历史虚无’的流沙之上,能够时刻捏造出想要的过去和可改写的故事?在毁灭之前艰难地依靠砂砾微妙的平衡而不至于坍塌?
我脑子很乱,真的。
我一时根本无法逃脱这种漩涡。
去跟着这些青铜教徒渗入地下,试图在黑灯瞎火中摸索历史的残渣?
去提醒维诺可能的威胁,原原本本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对她坦白?
不,维诺也是拥有纹章的一员,凭什么认定我知道的比她更多?她所纠缠的北方焚火场、凯尔翁娜,哪一个没有指向矛盾漩涡的中心?
她明明知道很多,对着自己却什么也不讲,只是静静地指着白石城新的朝霞对自己说:看,太阳。
就连珍妮也是对此缄口不语,远东的历史和回忆,她可曾与我说过半分?
难道我是如此愚蠢而不可信任,直到在这个局中走了这么久,才偶然知道背后的一点点故事和历史的尾迹,其余的参与者只是默默不语,把我当成最单纯的棋子随意摆布。
他们或许都知道,但是只有学士告诉了我一切。
让他开口的,还是手中这把匕首。
不……我心中很疼,明明没有心脏,却有种近乎绝望的心痛。
不知为什么,在这溢满鲜血的、尸横遍野的一角,我一边苦笑着一边流出了眼泪。
不是因为死亡,在残酷的世界里这不算什么。
仅仅是心寒罢了。
正在这时,一个轻轻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
“瑞文,你哭了。”
我慌张地用袖子胡乱揩了两把,抬头看着来人。
背对着月光,他的身影和面孔都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声音我却不会认错。
朗顿。
“你怎么在这?”
“阴差阳错罢了,”他轻轻笑了笑,“咱们离开这里——我之前没有料到——很快这一片就要被弄成火海了。”
他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们会说这场火是兄弟会弄得。”我声音有些变调,似乎还没从那种莫名的绝望中挣脱出来。
“随他们去说,毕竟王座在李奥瑞克的屁股地下热乎着。”朗顿笑了笑。
我心中一跳,难以抑制的问题涌上了心头,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你对玛卡那甘和恶魔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
他似乎有些愕然,重新用审视的,甚至带有一丝怜悯的目光看着我,犹豫之后才开口:“老头子在世时,告诉了我不少。”
“你为什么把历史的真相、你的真实目的瞒着我?是只瞒着我,还是瞒着所有人?”
他反而轻声笑了起来:“我该告诉谁?只知道喝酒的独眼,还是盯着村姑看的黑三?或者是叫住郁郁寡欢的黄昏,跟他说:来来,我们来聊历史背后的故事,让你知道我真正想干什么。”
我不禁哑口无言。
“他们没有兴趣,”朗顿哼了一声,指了指街角对面满地的尸体,“他们也没有兴趣,就连他们——”他用下巴示意忙碌的青铜教僧侣,“也是一知半解。”他看看我,“凭什么就要告诉你?如果不知道这一切,你还能够抱着美好的、琐碎而近在眼前的烦恼活下去。”
我有些恼怒:“我只是单纯的想知道、不想被蒙蔽!”
朗顿笑了,“你和我当时对老头说过的话恰好相反:‘你滚开!我不要听这些东西!’”他苦涩地笑了笑,露出自己胳膊上狰狞的蜘蛛疤痕,“我曾经试图摆脱这一切,但是直到最后,我还是没得选。”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你会慢慢理解的,但不是现在……维诺已经等得够久了。”
云散开了,月光变得惨白而冷冽,我最后看了一眼七横八竖的尸体,突然觉得这似乎只是一群蚂蚁的死皮一样,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过去曾发生。
今天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