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多钟，机车总算是起到了它的本职。我把头盔抱在手上，按响了凛家的门铃。
“早上说的是晚上去，现在就来真不太好意思。我家习惯把下午四五点一起算做晚上。”
“没事，我早就在等了。稍等一会我马上开门。”
凛的声音越来越近，门马上就开了。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校服，白色的贴身衬衣没有多余的褶皱，外边套着一件棕色针织衫。黑色短裙下是及膝长筒袜包裹着的两条玉刻般温润的腿。
在心里微微赞赏了一下能把简单的衣服穿出如此气质的凛，我伸出手示意凛把头盔带上。
“这个头盔的主人，是晓茹吗?”
“嗯。当时刚考到驾照，她马上就去买了这一对，到今天，看上去还是很新。”
“你们认识多久了？”
“要我说，也说不出个具体时间。从我记事起，就是现在这样子。那天晚上你也看到了，这种罪，我都受了至少十年了。”
“能让她帮我也买一个一样的吗?”
我转过头，凛已经放下了头盔前的钢化玻璃，只能看到一片深邃的黑。
“你们俩关系不错，自己沟通去吧。”
我挺直腰板，又补充道:
“这次可以抱的稍微紧点，我大概也不会有上次那种过激的反应。”
“路尘，很色呢。”
听到这句话的凛靠上了我的背。即使有了心理准备，我全身还是触电般的抖了一下。
“除了同性恋，世界上没有男人吃得消。要走了，做好准备。”
机车的引擎声回荡在被夕阳染的通红的小巷里。
★回雪side★
看着眼前黑漆漆的旧楼梯，我头有点晕。路尘倒是先我一步快速踏了上去。
“现在送你回去，还是来得及的。”
路尘已经走了一半，我用咚咚的上楼声表达我的态度。我还没上来，路尘就已经推开了虚掩着的大门，一股烟味飘了过来。
“妈，我来了。”
“尘儿～想死我了。……我来看看你到底带了谁来?”
路尘的母亲把脸往前凑了凑。
“哎哎哎手洗没洗啊，一股辣椒的味道。“
此时我刚好走完楼梯，和路尘的母亲碰了个正着。
“刚才听到女生的声音，以为是茹茹，还有点失望……哦～我的儿子终于出息了，什么时候好上的?茹茹呢，她怎么接受你交女朋友的……唔……唔……”
“这都哪跟哪啊?凛你和她解释一下。”
路尘冲上去捂住他母亲的嘴。不愧是亲生母子，恶心人这一方面，可谓是完美遗传了。
“阿姨您好。我是路尘的邻居和同班同学，名字是凛回雪。凛是凛冽的凛，回雪出自洛神赋中流风回雪这一成语。路尘在很多方面都给了我关照，今天一同来叨扰，希望能帮到阿姨。”
“什么洛神赋，和她说完全就是在对牛弹琴。还有关照是什么鬼，客气话也不能随口乱编啊。”
“嗯哼～大家闺秀那一型的。路尘，我和你爸给了你一张帅脸，性格还是要像你外婆外公那样才能配得上人家啊。”
“……哎。”
路尘没有了辩驳的意思，无力的坐在门口的沙发上。
此时我看了看室内的样子。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一家棋牌室。四张麻将桌有两张已经坐满了人。打牌的，多是一些中老年人，他们操着方言，或沉默不语，或大声喊叫。每台麻将桌上配有悬挂式抽烟机，不过房间里还是充斥着香烟刺鼻的味道。
“好啦好啦，不拿你开玩笑了。早知道你是带个漂亮大姑娘过来帮忙，就不许他们抽香烟了……喂！那边的人，这支抽完就别抽了。对不起哦回雪，我马上就清理一下，请你先去买下食材好吗？”
路尘的母亲简单的说了几样菜，递给我一张红色钞票。我发现路尘早已从沙发上起身，熟练的端起茶送起水，耐心询问每一个人想吃什么，清理着小桌上摆放的烟灰缸。
“要出去买食材?正好等我下，我去买下午茶。”
路尘把烟灰倒进垃圾桶，提起塑料袋，示意我先走。
“身上没染上烟味吧?”
刚出门，路尘从口袋里掏出一罐喷雾，朝我这边喷了几下。
“……我还没往里走，倒是你，不给自己喷一点吗?”
喷雾的味道很温和，大概是某种花香味。
“这个其实是我一个喜欢去网吧的朋友，当时为了躲开老师的鼻子买的。后来网吧关门了，他就索性把这个送给我了。不过我对烟味不是很排斥，所以就没怎么用过。”
“你在店里帮忙多久了?”
我又嗅了嗅那香味。
“一年多吧，上高中开始。……中间停了几个月。”
“阿姨和南的父亲一样，很有趣呢。”
“唉……不是一路人，处不到一块去。我和南的孽缘，也因我爸妈和她的爸妈而起。”
作为同桌，在学校我们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闲聊。谈话的工夫，我们已经走到了路边的一家小摊子。
“老板，买四个麻团，四块糍粑。”
“好嘞。”老板干练的撸起袖子，准备工作。
“很新鲜吧，有什么想吃的?这家摊子的卫生我可以保证。”
路尘始终挡在我的身前。路边摊的保护措施做的不好，溅起的热油，很容易烫到边上的人。
“那来一份这个。”
我指向放在箩筐中的几个小玉米。玉米是烤好的，只要稍微热一下就可以吃。路尘招呼完老板，玉米就递过来了。我轻轻的咬了一口。
“好吃……”
玉米在烤的时候加了些砂糖，搭配上炭火的烘烤，让玉米尝起来更加香糯可口。
路尘得意的笑了笑。
“哼哼～我就先回去了，菜市场你应该认得吧。”
菜市场，一个陌生的词汇。
“诶……什么叫菜市场?”
听到我的话，路尘无奈的扶了扶额。
“忘了现代人都是在超市里买东西了，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大小姐。菜市场顾名思义，就是卖菜的地方。“
“那和超市有什么区别?”
“这你就不懂了吧。菜市场不仅菜更新鲜，价格还更便宜，完完全全的物美价廉。那么多年不知道浪费多少钱，可悲啊，可悲～”
要是南在这里就好了。她说的真是一点没错，目前唯一可以形容这家伙的，就是臭屁。
“我还是去超市好了，拜拜。”不想理他，我朝附近的生鲜连锁店走去。
“早晚有一天要让你体会菜市场的魅力。”
抛下这句恶狠狠的话，路尘离开了。
买完菜回来，烟味散去了很多，地砖上的灰尘也不见了踪影。我把找回的钱递给躺在椅子上休息的路尘的母亲。
“阿姨，没睡吧?这是找的钱。路尘呢?”
我尽可能的轻声问道。
“……嗯?尘儿在那边的厨房里，你把菜送过去吧。厨房很热，送过去就回那边的房间里等吃饭吧……”
明显听得出来，是快要睡着的声音。我不更多的打扰她，提起袋子走向厨房。
路尘正在炒菜。他往热锅中浇入菜籽油，见油热了，便用刀撇下整齐大小的青椒块和洋葱块，舀上些许盐和鸡精，翻炒几下装进一旁的白瓷碗中。紧接着把应该是调好味的腰花全部滑入油锅，转动煤气灶的按钮加大火力，再把先前的青椒和洋葱一起放入爆炒，香味就溢满了狭小的厨房。一旁的桌子上，已经有几个做好的菜了。
“回来了?菜就摆这儿，然后赶紧出去。我妈的卧室你去问问，她会让你在那边等吃饭。”
母子两人，表达方式虽然不一样，核心内容却完全一致。
走进路尘母亲的卧室，比起卧室，这里更像是个杂货间。木板床旁一个大箱子里放着叠好的衣服。洗衣机置于角落，支撑着扫帚和拖把。
床头柜上放着两个相框。我从来不是窥视他人隐私的人，可是这两个相框的装饰不仅显目，还正对着门，进来的人想不看都有些难。
摆在前边的相框中，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女性身穿洁白的婚纱，头发整齐的编着放在一边，面露知性的微笑。五官端正，与路尘出奇的一致，一定是路尘的母亲了。在我看来，路尘与其说是帅，更不如说是秀气。听说儿子长得都像母亲，果真不假。
另外一个大些的长方形相框中，岁月已经在女性的脸上悄悄留下了痕迹，但她的笑容，却显得更加幸福。原因正是旁边这位男人。男人的头发不短，路尘若是能把头发剪短些，差不多也是这个类型。挺拔的鼻梁和立体的下巴，让这位应该迈向而立之年的男性已经富有了不惑中期的沉稳感。他们一起抱着位于相片中央的婴儿。这也是每个家庭都应该会有一张的，最为圣洁的照片。虽然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在家里，找到过类似的照片。
“恰饭了～”这是路尘母亲的声音。
打麻将的人和路尘的母亲在一张盖上盖子的麻将桌上吃饭，我和路尘则是坐在角落一张干净些的小桌边。
“说起来，你爸一直没出现，是有工作什么的吗?”
我夹起一块腰花放入口中。在家时，吃的最多的是外卖和速食食品。先前一直照顾我的保姆，人是很好，料理并不是很在行，这也是我在学校食堂用餐的原因。炒腰花的火候控制的相当好，保持腰花特有弹性的同时，也让年龄不太大的人都能嚼的动。腰花的调味也很到位，能尝出酱油、糖之类的鲜味。
“去世了。”
从路尘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哀伤。
“抱歉。”
“之前我也问过一样的问题，没什么好道歉的。”
“我当时是故意用那种说法的。我的父亲，至少还好好的存活于世。”
“父亲在我六个月大的时候就因病走了。所以就算让我悲伤，也悲伤不起来。”
路尘把一块鸡丁放入嘴中咀嚼。那神情，仿佛退伍多年的军人，在酒席上云淡风轻地回忆惨烈的往事。
★尘side★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和别人谈起我的家庭了。恍惚中，时光倒转到了多年以前。
“那个孩子，小时候就没了爸爸，太可怜了。”
“听说是酒喝太多，肝癌走的。喝酒害人啊，亲爱的，你以后不要再喝酒了。”
“不要紧的，阿姨。我一点都不想我爸爸。”
那时我还没渡过变声期，仍是稚嫩的童声。
“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家里人怎么教的?”
几位中年妇女露出鄙夷的神色，接下来说的，我当时没能听清楚。我也不记得年幼的我是什么感受了，或许是没有感觉?不太可能，因为我清楚的记得，外婆在我哭诉之后，对我说的话:
“孙，外婆一辈子最讨厌两种人。第一种，是擅自同情别人的人。不了解真正的情况，就去觉得别人可怜。这类人潜意识中，就已经把自己放在了高对方一等的位置。而另外一种，则是不懂换位思考的人。两种人的共同特性，就是自以为懂了对方的一切，就在话语中施加自己的主观感情。”
外公在一旁扶着发白的胡须静静地笑着。
“所以，路尘。外婆没有什么本事，没有什么文化。我可能看不到你成才的一天，但我希望能把你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人。”
时间又跳转到高一。
“首先是班长，有没有人主动要当的?”
“我来。”
我高高举起的手，引起周围一片人的瞩目。现代人追求低调，如果我不来当，又不知道哪位同学，会被老师擅自选上。
“这道题目真的很难。你从第一步开始就走了偏路，这样下去永远解不出来。一开始就要换元……”随后对题目的讲解细致入微，到了能让仅知道公式的人就能明白的地步。
“打扰了，这是今天的作业。我代替老师给您家孩子送来了。”
“今天是你值日吧?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晚上有事，我来帮你好了。”
如此的行为，从那时以后就在进行。外婆去世后，完全就成了我人生的目标，有些病态的每天为此努力。
就这样，眼前的景色，回到了三个月前傍晚的走廊。
“啊终于要重新分班了～希望我们几个人还能在一个班。”
几位女生站在教室的后黑板附近聊着天。原本是我把饭卡落在笔袋里了，现在贸然冲进去会让别人觉得尴尬，我决定等她们出去后再拿。
“不过不要再给我分一个那么烦人的班长了。”
“哈哈。原来你也觉得他很烦嘛?我一直以为你还挺喜欢他的呢。”
“大家都是这样?说实话，他超自以为是的。”
“上次好不容易等到隔壁班景辰也值日，本来想制造点气氛趁机告白。他一句话就给我毁了。”
“哎～你去和他抱怨，让他当你的男朋友好了。”
“是要我再请个老婆子到家里来住嘛?哈哈哈……以后和他交往的人，也是有够倒霉了。那哪是男朋友，那是个小祖宗啊。”
教室里，又是一阵快活的笑声。
本是晚饭时间，我却把自己关在在厕所的包间里。被别人看到，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吧。
胃一阵痉挛，差点呕吐出来，一定是食物的调味出了问题。因为我回来，代表我已经走出那阵阴霾了。
“没事吧?”
凛担忧的声音把我彻底拉回了现实。
“没什么，这鸡丁味道不太好。”
“怎么会……很好吃啊。……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感受。我认同你之前的说法，我们俩……真的很像呢。”
我停下筷子，直直地看着小口吃饭的凛。
“怎么了?”
“嘛……只是有点怀念。上一次有人说能理解我，……还是南啊。吃完饭喝点汤，你就到房间里休息一会。我收拾下桌子，把几个水瓶的水倒满，就一起回家吧。”
凛盛了一点骨头汤，我夹了几块晶莹的萝卜进去。
“不吃就浪费了。荤汤里的素菜，很好吃。”
“妈，我们就先走了，你早点休息。”我私下里让母亲拿了一件大衣给凛披上，随后走出了棋牌室的门。
“路上小心啊。哎等一下……”母亲拿出一个黑色的食品袋。
“这是啥?”
“今天我们桌吃剩下的鱼，带回去给芋头拌点饭吃。”
“……都不知道会不会再来。几个月没管它，回来这几天也没见到。”
“带回去吧，实在不行给别人也好。”
我接过塑料袋，母亲挥手告别，凛好像在发呆，没有说什么。下了楼，我们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喵～喵～”
一只橘猫不知何时爬到了我们的身旁，估计是被鱼的香味吸引过来的。
凛蹲下来宠溺的摸着猫的头，另一只手摩挲着猫的下巴肉。猫享受的发出了呼噜声。
“很喜欢猫吗?”
“喜欢。你呢?”
橘猫已经舒服的躺了下来，凛的发梢接触到了地面。
“猫是非常没有良心的物种。你给喂它再多的东西，它还是说走就走。所以我讨厌猫。”
“那芋头是什么呢?”凛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转头露出了半个脸。
“……所以你刚才怎么不问，我还以为你没听到。”
“我听力没问题。你可别告诉我是一条喜欢吃鱼的狗。”
“嗯……嗯！对，就是狗。”
“能进我们学校的人，智力都不会有太大问题。”
“……芋头是在我外公外婆还在世时经常光顾我家的野猫。外婆喜欢猫，我们家做饭，都要给它带一份。不过离开了几个月，它也不知道跑到哪家了。看吧，很没良心。”
凛突然站了起来。瞳孔中，她的脸越来越大。两人的距离，甚至到了连双唇紧贴都不会意外的程度，我一时紧张的忘记了呼吸。
我只感到了脸上传来一阵温暖。睁开眼睛，凛的鼻尖几乎就贴在我的胸口。两人的身高差距并不大，她的胳膊微微伸直，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一如刚才抚摸橘猫。我可以看到袖口露出的洁白手腕。
“我会等到你主动说出口的那天。”
凛抬起头，粉嫩的嘴唇张开，露出了皓白整齐的牙齿。
机车行驶在无人的马路上。
“呐，路尘。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不同于最初，这次我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