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参加追悼会要穿着黑衣素服。
林琛发现身上配色竟与他高中制服如此相似。
苏瑾的追悼会是在S市的殡仪馆举行,现在丧葬一条龙服务,极其流程化了,从医院咽气开出死亡证明,立刻就能被送走,在殡仪馆举办追悼会,那一个个的隔开的灵堂,规格标准都算准了,时间一到,立刻被催促着推入火化,然后下一位死者入住。
殡仪馆也聪明的包揽了所有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业务,流水线的运作。
元澄在殡仪馆门口等他,许多年不见,她也变成熟了,即便脸上什么也没涂,双眼通红,艳丽的风情仍盖不住,她把烫染的波浪长发用一只大发夹固定在脑后,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黑色裙装,一直包到膝盖下。
看见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把手上抽着的烟往旁边落地菸灰缸一按,从靠着的姿态直起身来。
“你来了?”
“嗯。”
她上下扫了他一眼,与电话中的愤怒指责不同,态度平静。
“不是我不想揍你一顿。”她说。
“其一、揍人犯法;其二、这是她的追悼会,她不会想看见你挨打。”
她转身往里走,林琛在后面跟着,他们走过灵堂能听见一阵阵哀痛的哭嚎。
但这些都不属于家属,那些哭得最厉害的,歇斯底里的,都是请来哭丧的。只因为死者真正的亲属哭不出来。
现代人在影视剧、小说中流的眼泪,比为现实中的人流的多得多。
苏瑾的追悼会场地不大,人也少,三五个人满脸肃穆哀伤的上香,与他们擦身而过时对元澄低头致意。
“她父亲去世了,身边也没有别的亲人,所以是我帮忙处理后事,元阿姨前年得了肺癌,现在都住在医院的安宁病房了,一天三次大剂量的吗啡止痛,总是在昏睡中,没法过来参加。”
安宁病房是针对医疗末期的病人设立的特别病房,因为疾病无力救治,只能选择让病人尽量安详宁静的离开。
元澄沉默了下。
“也没什么好告诉她的了,与其让病重的老人家承受这种打击,不如让他们在那里开开心心的相遇。”她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着掉眼泪。
“艹,我说什么屁话,咱们科学唯物论的世界里可没有这里那里,说什么封建迷信,人没了就是没了,啪的一声没了!”
她踉跄两步,摔倒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声音破碎。
“……但我现在宁可封建迷信都是真的。”
林琛没听见她的话,又好像没有听见,耳朵里轰隆隆作响。
与其他灵堂不是菊花就是白百合不同,苏瑾的灵堂前摆着的是黄百合,簇拥着其中的苏瑾照片。她还是笑着,就像那表情包中的小白狗一样捂着嘴眯着眼笑,像是这世上的幸福都在面前。
他内心翻涌,激烈的像是暴风一样,胃又突突的疼,心脏快的不寻常,几乎要喘起来。
但他没有哭。
哭不出来。
仿佛悲伤到了喉头被爪子生生一掐,扼住了,他的眼睛看着照片,身体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殡仪馆安排的接待人员看他僵立不动,主动把点燃的线香递过来。
他们见多了生生死死,来来去去,望着林琛的眼神含着一种理解的悲悯。
××
“这几年你去了哪里?”元澄嘴里问着,眼神却停在自己手指上,她的手指保养的特别白嫩纤细,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起码三克拉的粉钻,还用细小碎钻镶了一圈,闪亮刺眼的,沉的能把手指坠弯。
看就知道,不是一个普通白领能消费的水平。
她像玩个游戏一样,把手掌翻过来,覆过去。
“外地工作。”
元澄哦了一声,也不追问,不关心。
“……你结婚了?”
“没有。”
“那枚戒指……”
“什么年代了?戴个戒指就代表结婚吗?林琛,这几年你是住到山顶洞去了?”元澄笑睨了他一眼,那眼里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嘲。
“我要他买来给我戴着玩的,这种小玩意儿我还很多。”
她微笑补了一句。
“他给我我想要的,我给他他想要的,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林琛意会过来。
元澄竟是当了某位有钱人的小三。
那个高中时候会因为男同学的一句黄色笑话举着扫帚追了三层教学楼的少女,已经远去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劝苏瑾。”她终于抬头起来,瞳孔深深望着林琛。
“说过去这么几年,人都会变,看看现代社会,有多少情侣一离开校园就分手,那变心叫一个快,现在大家都看着物质条件说话了,什么不合适,什么你值得更好的我配不上,其实绝大部分是掩饰出轨的好听理由。”
“而你……离开这么久不联系,肯定是跟别人好上了。”
“她脾气多好的一个人,但每次我这样对她说,她就要生气。她一生气我就拿她没辙,平时她听我的,但对你的事情,她主意大,脾气也强。”
她显得很烦躁,做了个抽烟的姿势,发现手上没烟,去翻自己的包要拿菸盒,菸盒藏得深,她孩子气的把上面东西全拉扒出来,香奈儿的粉底,爱马仕的皮夹,迪奥的唇膏,等她好不容易摸到菸盒了,又想到这是室内,停下动作。
“真特么烦死了。”
她突地把矛头指向沉默不语的林琛,烦躁瞬间爆发,她提高声量。
“……你到底哪里好啊?林琛?”
“我真的想不懂,分手留了一堆屁话,退学不告而别,人搬走了,电话也换了,我说你不如直接给她发个讣闻或结婚贺卡更好,为什么让人吊着不上不下的希望?”
她激动地胸脯剧烈起伏。
“我叫你过来,其实是为了转告你她最后给你留的话。”
“但我觉得很不甘心,我根本就不想告诉你,我觉得你不配得到这些话。”
林琛一把握住元澄的手,说是握太温柔,那是掐,多年劳力工作使他的力气与当年大不相同,那下掐进肉里,疼的元澄尖叫一声,娇生惯养的手根本承受不住力道。
“她说了什么?”
元澄忍着近乎骨碎的疼痛要把他甩开,却怎么样也不成功,反而让林琛的力道加重了。
“她说了什么?”
元澄从那种迸发的绝望阴鸷中读出什么,停止挣扎。
“她说她终于能没有烦恼的一直等你。”
“因为如果她一直活着,她就得想很多,想着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生病时看医生了吗?但她又很烦恼,如果有人陪着你吃饭,陪着你去看医生了,这个人是谁啊?”
“想着你是不是忘了她,是不是真的变心了,但现在她都不用烦恼了。”
元澄嘴唇泛白,微微颤抖。
在那个充满消毒药水味的病房内,她握着苏瑾的手恳切的求她再撑一下,有机会好起来的,而她也奇迹般的从昏迷中醒来短短几分钟,轻轻地握住她,脸色苍白的像纸。
“澄澄,其实我还是有一点点不甘心的。”
“……希望林琛能过得很好,但又不甘心……他在没有我的世界也能过得好。”
林琛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殡仪馆的,他坐在公交车上,司机摇摇晃晃哼着一首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往郊区开,他在最后一排捂着面,崩溃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