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氤氲已散去，可眼角的红痕依旧清晰可见。
少女穿着膝盖处磨得微微泛白的背带牛仔裤，手中摆弄着几片染上血色的白鸽羽毛，太阳的微光穿过乌云融进她眸中。天台上的风割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生疼，但她没表现出丝毫要离开的意思，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旁。
消防员在里面，她在外面。
“小姑娘，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呢，不管遇到了什么都请别放弃自己的未来，好吗？”
铁丝网已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男子耐心安抚着少女，一寸一寸地静步向前挪动，额角沁出些许细密的汗珠。
“未来？我哪里还有未来啊。”
少女的声音一瞬间被风吹散成无数碎片，风声中似乎也带上了点绝望和恨意。
她曾被陌生男子绑架，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被公然拖进面包车，路人只是投来讥讽的一瞥，便继续麻木地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行进。曾经追求她未果的人借机造谣污蔑，等获救的她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准备去应对时，满天谣言的局势已无法挽回。双重打击把她整个人都割裂开来，生的动力就从那些伤口中散尽了。
她也曾寻求帮助，但全都无功而返。人类是有共情能力的生物，不过，并不是所有直立行走的生物都能被称作人类。这些行尸走肉们，在了解他人的遭遇后，冷漠和刻薄的嘴脸就显露出来。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人到底遭遇过什么，恨不得把那些“负能”的家伙碾碎在脚底。他们坚信，若是没有了光，阴影也就不存在了。但事实是，没有了光，阴影将笼罩整片大地。
“想想你的父母！”
最后一丝阳光也密布的阴云吞噬，消防员的语气愈发焦灼。
“父母？亲情？那有什么可留恋的。”
少女看着手臂上的淤青出神，那是母亲改嫁后，酗酒成性的父亲每日对她拳打脚踢的证据。
“喂，小姑娘，别站起来！”
手中的羽毛随着她起身的动作飘向半空，像极了给予他人救赎的天使来过的痕迹——而雨幕就在那一刻落下，被打湿了羽翼的天使再也无法飞翔，年轻的躯体顺着建筑极速坠落，窗玻璃上映过一张泪与笑并存的面容。
强撑了太久，该休息了。
“叫明美，对吧？啊啦啊啦，人类真是太奇怪了，非要把如此美妙的灵魂摧残得千疮百孔，再让破碎不堪的肉体拖着它到这儿来……真让本大爷头痛啊，灵魂无法达到完好无缺，装着它的容器起码有个固定的形状吧？”
明美一惊，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可目之所及皆为一片血红。
“喂喂，你的死相超级恶心，都差点摔成一滩了，眼球什么的估计已经被血浸透了吧。”
“那些都无所谓，这是地狱吗，还是天堂？”
“这是人间，莫名其妙的家伙。”
明美很难想象到自己震惊时，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是怎样一种表情。
“可我明明已经死了。”
“你废话好多啊，这里本来就不接待活人，本大爷可不会像那些为了收集灵魂而不择手段的家伙一样做丧良心的事。”
男子快步走到明美身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粗鲁地向上抬起。
“喂，你干什么！很痛的！”
“痛就对了，忍着。”
挣扎喊叫之余，她发现自己视野逐渐明亮起来，被人指腹按压的地方传来的痛楚感也越来越清晰，这“重生”的感觉反而让一心求死的她平静下来，仔细打量着身前的这个男子。
“看什么看，再看本大爷把你眼球剜出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明美很难将这种街头混混式的语气和眼前这个风度不凡的家伙联系在一起，不由得提起了调侃的兴致:“反正我也死了，没什么好怕的。说句实话，你这张脸也算是相当有魅力的了，如果你鼻子下面的那个东西是封闭的话就更……”
“与其用这些无用的信息惹本大爷发火还不如老老实实回答几个问题。”男子打断她的话，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明美这才发现自己又变回了“活生生”的人，身上看不出一丁点儿死亡曾经留下的痕迹。
“能够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第一时间坦白自己的目的，连是哪都不知道的，你还是头一个。不过你不像是在装傻，因为本身看起来就够傻了——撒谎就更不可能了。”
“别拐弯抹角地骂我，有话直说行不行。”
“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在很直白地骂你，不对，这只是在阐述事实，”他露出一个很孩子气的笑容，“自我介绍一下吧，本大爷叫森树，是这家店所有权的拥有者。”
随着清脆的响指声，明美手中出现了一张名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灵魂便利店”几个字和一团狂野到难以分辨内容的涂鸦。
“怎么样？本大爷的签名技术在你们人类那儿是不是天花板级别？”
“狂草的天花板级别。”明美在心里给所有能想到名字的书法家一一磕了个响头以表达歉意，“所以你给我这个就是为了让我看你的签名？”
“有许多将死之人因自己生前未能做到的事久久不愿转生，而这种在外飘荡的灵魂最终会失去自我意识，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孤魂野鬼，到处侵蚀那些完整的肉体，从而进入恶性循环——这对本大爷的工作相当不利了。为了避免麻烦事越堆越多，喏，就是那张名片，那些怨念极强的灵魂离开他们原本的容器前会收到一张，它会引导他们来到这，选择是否进行交易。交易达成后，他会以完全不同的容貌和身份回到他生前所属的集体中，森树大爷我呢，会在暗中协助他达成目的，这样进行收尾工作也更方便。当然了，时限只有七天，七天后这些灵魂会被重新洗炼成碎片予以他用，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再拥有转生的机会了。”
“真是冗长的解说。”明美抻了个懒腰，低声嘟哝着，可话音还未落，头顶就猛地挨了一记重拳。
“你那是什么反应啊，我说。”
不知何时绕到明美身后的森树使双臂环住她脖颈，贴在她耳边的薄唇微掀，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少女细嫩的皮肤上，勾得她浑身绵软无力。明美正要开口发问他所做为何，对方手臂忽然收紧，脸因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而涨的通红。
“真狼狈啊，开个玩笑而已。提醒你一下，本大爷可以公报私仇，让你多体验几次死亡的哦？反正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比普罗米修斯所受的啄身之刑更漫长更折磨的，你看如何？”
“咳呃……对不起，我有在好好听，请继续。”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以死亡来逃避精神上的痛苦，明美可不想死后还要在肉体上承受加倍的痛苦。
“所以你也听出问题在哪里了吧——你根本没收到过名片，在没有任何引导的情况下来到了这儿。”
森树快步走到孤零零立在房间角落的高大书架前，踮起脚尖在最顶层抽出蒙尘的一本扔到明美手中。枫棕色的封面上以浮雕的形式绘着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飞马，同样是枫棕色的身体部分与封面融为一体，鬃毛却染着一抹热烈的红，胸前零零碎碎地镶嵌着几颗因为灰尘光彩不再的石榴石。右上角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隐约可以看出原型是某种植物的绽满花朵的枝条。像是有某种魔力牵引着，明美不由自主地翻动起泛黄的书页。纸张老旧得有些发脆，翻起来哗啦作响。
书中没有目录，没有页码和标题，只是密密麻麻地记录一些琐碎的小事。不知是用何种墨水所写，又用了怎样繁琐的工艺进行保存，那些文字竟没有一丝消淡的迹象，甚至连墨痕都清晰可见。见森树不语，明美便自顾自地读起其中的内容来，可没一会儿就觉得眼球酸涩肿胀，心脏也阵阵揪痛。
这哪里是什么书，这分明是明美的心声，一字一句都淌出血泪，字里行间满溢着痛恨与怒火！
从楼顶到地面那短短几秒内在脑海中转瞬即逝的画面，此刻一一在她眼前浮现。绑匪扔在脚边的烟蒂，造谣者小人得志的笑脸，刺进脚掌的酒瓶碎片……
“我想我明白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 明美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在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和我做交易吧。与其转生后再遭受苦难，不如以失去转生机会为代价来让那些混蛋得到报应。”
森树本以为这个结束自己生命的女孩内心脆弱，已经做好了听她被莱特书映射出灵魂缺口后的嚎啕大哭，这出乎意料的平静让他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她更多。
“有人居然学会抢台词了，不过既然是便利店的顾客，这笔账留着日后再算。喏，把手给我吧。”
森树突如其来的温柔和唇瓣浅浅勾起的弧度让明美有些恍惚，与对方十指相扣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实。
契约印记就烙在二人掌心。
“你居然不自称本大爷了。”
“啰里吧嗦，本大爷的事情你少管。”
“你手还挺漂亮的，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你真的不是女孩子嘛？”
“你今天必须去古希腊神话里当主角，赫拉克勒斯都救不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