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影像在眼前飞速掠过,奥托跟在路德身后,穿梭在空间的缝隙之中。这里不分左右,无论上下,唯一存在的方向就是像前方的无限延伸。
奥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挥舞双臂,却什么都抓不到,双脚用力地向下踏,踩到的也永远只是无尽的虚空。此时此刻,也只有身边的路德抓着他衣领的手传来的力度能让他感到一丝心安。
这场让奥托倍感煎熬的旅行终于到达了终点。路德停下了脚步,握在另一只手中的拐杖在这漆黑的空间里划出一道裂缝,明亮的阳光从中倾泻而入,这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奥托感到眼睛一阵刺痛。
感受到身边奥托的反应,路德连忙抬起手臂,小心地用宽大的黑色袖袍帮他遮住灼眼的日光,这才拎着奥托,钻出了空间裂缝,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
“怎么样,能适应了吗?”
奥托的脑袋晕晕的,脑内一片空白,直到听见身边略带嘶哑的问话声,他这才逐渐回过神来。
他向四周张望着。原来,他们正身处不知何处的一座小山坡上,山上草木葱茏,绿树成荫。向西方远望,能够看到碧蓝色的海岸线。海边坐落着一个繁华的港口,大大小小的船只来往穿梭,好不热闹。
“这里是尼德兰,布拉班特。”
路德在一旁为他解释着。奥托知道自己身旁这个自称不是律者的家伙确实有些本领,但他没想到,这人竟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跨越从恩斯河战场到尼德兰,这其间两千多英里的距离。
路德看着奥托,发现他依旧有些不自然,不由得轻笑出声。是啊,双方在不久前还是敌人,换做是谁,发现自己被敌人抓走了几千里,来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都不会感到轻松吧。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在这附近走走罢了。等我们的这场旅行结束了,你可以向我提问所有你感兴趣的问题,这样如何?”
奥托眼睛一亮。对方提出的这个交换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他现在有太多太多的问题需要解答。
奥托本就不是一个敌我特别分明的人,就算不知道黑袍人提出这古怪的要求究竟想要干什么,但对方只要拿得出他满意的筹码,他也愿意暂时放下分歧,走一步看一步。再说了,现在的局势完全的掌握在对方手中,黑袍人想要对自己不利简直易如反掌,自己就算不答应,又有什么用呢?
“对了。”奥托抬起头,看着身边的黑袍人。黑袍人不知何时已经换掉了那染血的袍服,重新恢复到她那淡然朴素的装束。
“你希望我如何称呼你?总不能直接叫你律者吧。”
路德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黑袍人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抬头望向奥托那正看着自己的眼睛,黑袍下的俏脸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么,以后就叫我启蒙吧。”
“启蒙……”奥托仔细品味着这个词语,“是个好名字啊。”
“是吗,名字只是个代号,你喜欢就好。”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的黑色眸子已经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走吧,现在虽然正是最热的时候,但总会有些海风。而且,城里还有许多地方可以供我们避暑。”
黑袍人拄着拐杖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似乎并不担心奥托不会跟上来。
奇怪,启蒙的话给奥托的感觉,就像是她早就知道他有怕热的习惯而为他考虑一样。奥托挠了挠头,有些莫名其妙。
两人沉默着,穿行在正午的山林间。金色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两人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他们就这样走着,走着。奥托沉浸在这种有些奇妙的氛围之中,他那颗被连日来的硝烟蒙上了一层阴霾的心也渐渐恢复了活力,积攒的疲惫与各种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奥托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神奇的魔力是来自于生机勃勃的大自然,还是正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缓步而行的启蒙。
和她在一起,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即使是像奥托这样嘴硬的人,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来到了城外人来人往的大路上。即使他们二人一个全身黑袍,一个身披只有天命高级将领才有的华丽披风,来往的路人依旧没有给予他们过多的关注。也对,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国际性商港里,每天都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还有什么装束称得上稀奇呢?
面前就是城门了。这里的城门与奥托经常看到的那种城门大不一样:虽然也有一些守门的士兵,但他们也只是维持最基本的秩序,保证不发生踩踏事件而已。行人可以畅通无阻地出入城市,并没有在别处常见的那种严格的盘查。来来往往的人们或从城门进入城市,在那里寻找着自己渴望的财富、知识和名誉,或从城门走出城市,在更广阔的天地间挥洒自己奋斗的汗水。那席卷整个欧洲的战争风暴在这里似乎看不到丝毫的痕迹。
这让奥托不由得联想起不久前行军经过的许多天命城市。那里,恐惧和彷徨所有人都如临大敌一般,别说是平民了,就算是天命的贵族和教士出入城市,都得费劲地越过重重防御工事,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安全检查。有的城市甚至用石块封住了城门,阻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躲在城墙和堡垒后面,被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崩坏吓得瑟瑟发抖。
布拉班特,这座低地城市可是位于崩坏的控制区内啊,怎么……
“小心点。”
正在奥托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潮出神时,启蒙突然出声提醒他。看到奥托还没回过神来,她只好轻轻抓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路边。
满载着各式货物的马车艰难地从人流的缝隙间穿行,人们看到,连忙纷纷为它们让出一条道路。满头大汗的车夫感激地连声道谢。
“这批货物运起来可得小心。”启蒙小声地在奥托耳边为他解释,“看到了吗,车上载满了罗汉松或者南洋杉制成的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来自远东的瓷器。虽然我们最近也在研制骨瓷,但这些东方人的瓷器产量大,质量好,依然在市场上供不应求。”
“远东的瓷器……那运过来得多远啊。”奥托咂咂嘴。
“估计是刚从船上卸货下来。现在的布拉班特可是北海沿岸最重要的中转港,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都得经过这里,然后再流通到低地、北德甚至是斯堪的纳维亚各地。走吧,到城里去看看。”
城门处颇为拥挤,但好在大家都很守秩序,也习惯于互相谦让。不一会儿,奥托就跟在启蒙后面,走进了热闹的城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广场。这里既是当地人平时休闲的好去处,也是各路人才各展所长的绝佳舞台。广场上散布着传唱诗篇的吟游诗人,演奏乐器的流浪乐团,售卖特色小吃的小摊小贩……奥托惊奇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自己对于“广场”的认知被彻底地刷新了。
在他的印象里,广场是那种庄严肃穆的所在。他居住在维也纳的时候经常路过市中心恢弘壮丽的帝国广场,去罗马出差的时候也见过很多次大教堂外的天命广场,那里的广场空旷而宏伟,能看到巨大的英雄雕像、一天三次的升旗、天命仪仗队的训练,以及各种大人物的演说。
这里的广场则完全不同。在这里,很难看到贵族、教士和士兵们的身影,市民们才是绝对的主角:行色匆匆的商人、带着小孩的妇女、三五成群的青年、互相搀扶着的老人……一切都是那么富有生活气息。
“那是什么?”
奥托被广场中心处一座崭新的纪念碑吸引了注意力。大理石雕刻的纪念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碑身周围并没有看守,甚至连围栏都没有,所有人都可以近距离地接触到它。
尽管广场上是一片欢乐的海洋,但奥托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每当人们望向这座纪念碑时,都会向它致以尊崇和敬佩的目光。不少人围在纪念碑周围,用手抚摸着碑身,流下行行热泪。
“这是自由纪念碑,一个星期前才刚刚树立起来。看那上面的字,还是市民们找我刻上去的呢。”即便是启蒙,在看向它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这座石碑是为两个月前的布拉班特战役而立的,你应该知道这场战役的原委吧。”
奥托摇摇头。
“不知道。低地地区的战争一直是由西班牙人主导的,他们桀骜不驯,各自为战,并不把我当作他们的统帅。我只听说他们的攻势一开始很顺利,但后来被尼德兰人打败,狼狈地逃回了他们停泊在海上的庞大舰队,再也没能踏上低地的土地。”
“哦?看来你这个天命统帅当得也不那么轻松啊。”
启蒙轻笑一声。她缓步来到纪念碑前,把手掌贴在上面,感受着大理石在阳光下的温度。
“半年前,尼德兰人为了摆脱西班牙暴君的统治,就举起他们的旗帜跟随了我。他们很快就将西班牙人在当地的官员赶走,建立起自己的国度,并作为新天命西部联军的一员,配合黑森和不伦瑞克两位公爵的军队一起攻进了莱茵地区。”
“正当他们在莱茵的科隆和特里尔频奏凯歌之时,西班牙人的怒火不期而至。自从发现了新大陆以后,伊比利亚的专制君主们就使用掠夺来的财富打造出了不可战胜的强大舰队。这支舰队满载着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出现在荷兰和弗兰德的沿岸。他们击沉了视线范围内出现的所有船只,并封锁了海岸线。”
“摧毁了尼德兰人仓促构建的岸防工事以后,西班牙名将贡萨洛带领着九千名精锐士兵从海牙登陆。由于低地的士兵大部分都还在莱茵作战,所以后方的这些城市异常空虚。阿姆斯特丹、鹿特丹这些港口自然很快就沦陷了,就连海牙、泽兰和安特卫普这些重镇也相继被他们攻破。西班牙人焚毁了这些繁华的都市,紧接着就包围了布拉班特,这颗低地的明珠。”
“前线的尼德兰士兵们听说自己的家乡遭遇袭击,当然心急如焚,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其中以弗兰德自由卫队这支军团为最甚。从当时他们驻扎的科隆到布拉班特,其间的直线距离也要超过二百公里,更别说还要翻山越岭,穿越低地常见的那种沼泽。但是,自由卫队的四千多名战士竟然在两天内跑完了全程,奇迹般地赶回了这里。”
“战士们不眠不休地行进了两天一夜,高强度的行军让许多人都支撑不住。有的战士昏倒在路边,就再也没能起来,但其他人依旧咬着牙,坚定地前进着。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减员超过三分之一,只剩下两千多人的弗兰德自由卫队出现在了布拉班特城外。”
“看着西班牙人正在攻城,自己的同胞们苦苦支撑,伤亡惨重,这些筋疲力竭的战士们毫不犹豫地在城外列队,向着西班牙人的背后冲杀而去。一开始西班牙人被他们的偷袭弄得手忙脚乱,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贡萨洛很快制止住了混乱,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向这些远道而来的人们发起了围攻。”
“战争的场面我就不给你过多地描述了。一来你也是常年混迹在沙场的人,应该能够轻而易举地想象那种场景,二来这些也是我听其他人说的,我不是什么战争小说的作者,没有那么多的词句和手法来活灵活现地再现当时的景象。”启蒙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悲壮的史诗。
“总之,力气早已在赶路中耗尽的弗兰德人自然不是以逸待劳的西班牙人的对手。战士们在敌人的子弹和刀枪下成片地倒下,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就在这时,布拉班特的城门突然全部大开,拿着武器的市民们如潮水般涌出了城市,向着残忍的侵略者发起了冲锋。”
“就这样,贡萨洛和他的军团被渴望自由的人们汇集而成的巨浪冲垮,西班牙人逃回了海上,离开了这片他们曾犯下累累罪行的土地。”
“等市民们来到自由卫队曾浴血奋战的地方时,发现幸存的战士已经不多了。人们把烈士们掩埋在寂静的山岗上,把还活着的英雄迎回了城内。市民们想给他们最高的荣誉和奖赏,但被他们拒绝了。这些战士唯一的要求,就是在这片广场上,为所有牺牲的同胞们树立起这座自由的丰碑。”
“自由卫队虽然近乎全军覆没,但并没有因此被解散。相反,正是他们的事迹,激励着无数尼德兰青年加入这支英雄般的队伍。弗兰德自由卫队被扩编改组成了尼德兰共和国卫队,现在堪称整个低地地区最有影响力的武装力量之一。”
奥托默默地听着她的话,也把手放在滚烫的大理石碑上。
“把这样一座悲壮的纪念碑树立在喧闹的广场上,是不是不尊重逝去的人们啊?”许久之后,奥托才轻轻地说。
启蒙摇摇头。
“不。这里的欢声笑语,这里的自由,这里的人民,这里的一切,不正是这些最可爱的人们所要守护的吗?我想,英灵们看到这广场上洋溢着的笑容,心里也会感到欣慰和满足吧。”
奥托低着头,感受着手掌心处传来的温度。
是啊,这座城市现在如此繁华,并不是因为它躲在后方,没有经受过战争的摧残。不久前,它还暴露在敌人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骄傲地挺立在战火的第一线。然而,短短的两个月,就足以让它抚平战争的创伤,重新变得熙熙攘攘,生机盎然。
这些所谓“在崩坏控制下”的城市,拥有着什么天命城市所不曾拥有的东西!一个念头浮现在奥托心中。
……
走过广场,便是层层叠叠的建筑物了。说实话,这里的建筑风格与奥托常见的并没有多少不同,朴实的木质和石质房屋交错混杂,共同构成了无数人每天生活在其中的家园。硬要说与维也纳和罗马这些南方的大城市有什么不同,也许就只有这里不分穷人区和富人区这一点了吧。
尼德兰人天生排斥等级特权。在他们看来,自己与自己的邻居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他们隔壁住的是腰缠万贯的富商还是沿街乞讨的乞丐。不同行业的人们居住在同一片屋檐下,并且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奇怪。
启蒙和奥托走进的这片城区大概是住宅区。即使是正午,也能看到孩子们嬉笑追逐的身影。这些小家伙似乎是感受不到热一般,顶着大太阳,尽情地释放着自己无穷的精力。
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正在玩捉迷藏。他们聚拢在大树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局应该谁来藏谁来找,气氛好不热闹。
奥托注意到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家伙正蹲在不远处的树荫里,眼巴巴地看着这群和自己同龄的孩子。他好像很想和他们一起玩,但每次站起身后,他又会犹豫着蹲下,怯生生地躲在大树的阴影里,继续用羡慕而又有点害怕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大伙。
孩子群中,一个留着白色长发的小女孩注意到了他,便跑到他面前,笑着向他伸出了手,似乎是在邀请他一般。金发小男孩平日里和其他男生说话都有些不自在,更别提是和女生了。他连连摇头,往树干的阴影里缩得更深了。
小女孩嘟着小嘴,不情愿地缩回了手。就在奥托和启蒙以为小女孩将会失望地回去,从此再也不理小男孩时,她突然调皮地一笑,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袖子,将他强行从树荫里拉了出来。小男孩被她一路拽着,来到了其他孩子身边。孩子门对他的到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他们很快就高兴地玩耍在一起。小男孩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幕,启蒙用眼角余光看向奥托,却发现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她扭过头,看到奥托正低着头,目光中似乎带着回忆悠长的旋律。
“怎么了?”
“没什么。”奥托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
二人在路边,沿着建筑物投射而下的阴凉缓缓走着,夏日独有的阵阵蝉鸣从不远处一浪接着一浪地传来。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走在前面的启蒙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把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一直憋着一定很难受吧。我知道你很想说,没事,说吧。”
奥托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眼前这个家伙为什么总能看穿自己的想法呢?他有些懊恼地想着。
“小时候,我的身体情况很糟糕。身为阿波卡利斯家族的一员,却没有合格的崩坏能抗性,不仅同族的兄弟姐妹们不愿意带着我这个不成器的拖油瓶一起玩,同龄的那些天之骄子们也懒得和我有过多的交集。”
“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待在没有人愿意去的地下室里,摆弄一些小玩意儿,来消磨那漫长而孤独的童年时光。父亲和叔伯们总是骂我,说我不能为家族争光,还成天沉迷于这些注定没有出息的东西上面。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次,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在地下室里做了一只‘小鸟’。我用纸做成它的身体和羽翼,用细木签做成它的骨架。我在院子里让它飞翔,它飞得很高,以至于挂在了院墙上。”
“我尝试着将它取下来,却因为身高不够,只能费力地向院墙上面攀爬。我的力气不够,爬了很多次都摔了下来,手掌都被磨破了。”
“我的一个哥哥路过,看到了狼狈的我。他带着一脸讽刺与不屑的表情,在留下‘你身体那么差,能活着就不错了。我怎么会有这么没用的弟弟’几句话后便扬长而去。我蹲在墙根下,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双手,心里充满了绝望。我当时想着,我的确是一个‘活着就不错了’的孩子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头顶的院墙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小女孩扶在墙头上。小女孩有着水蓝色的大眼睛,一头洁白的长发梳成麻花辫垂在身后。她的身手非常敏捷,上房揭瓦之类的事情一看就没少做。”
奥托的脸上带着追忆的神采,启蒙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
“‘它刚刚飞得好高!’小女孩这样说着,把我那只已经摔坏了的‘小鸟’递给了我。”
“‘哇,你这么厉害,以后一定会成为大发明家!’女孩兴高采烈地说着。那是被所有人抛弃的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鼓励,原来我也能被期待着,做出一点与众不同的事情吧。”
“所以,你不觉得刚刚的场景,和十几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很像吗?”
奥托的眼神中带着温暖的笑意,以及一丝淡淡的忧伤。
……
“柏拉图的思想中就含有非常鲜明的自然法倾向。在他的理想国中,居于统治地位的是尽善尽美的哲学王,但在后来,特别是西西里岛的社会实验失败了以后,他便不得不承认,纯粹的人治只能在理想化的条件下达到他所预期的效果。人无完人,对于社会的治理还需要依靠法治的手段才能得以实现,而这些法律,便是所谓依靠理性而构建的,永恒的自然法……”
满头白发,年迈苍苍的老教授用缓慢而悠扬的语调在台上讲述着。南布拉班特省立大学一向以开放和个性著称,只要有兴趣,所有人都可以走进校园,感受一场学术的盛筵。
不同于南方的那些天命教会学校,北方的学校摒弃了沉闷而压抑的教会管理,而是采取了完全世俗化的办学理念。在校园里,可以看到穿着各种奇装异服的学生,也经常见到一些热爱学问的社会人士。活到老,学到老的老人、忙碌之余还不忘来图书馆读书的码头工人、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学生和讲师们并不排斥他们的到来,反而向他们热情地打开了知识宝库的大门。
因此,也就没有人对于启蒙和奥托两人的到来感到半点惊诧。
虽然没有人管,但裹着臃肿的黑袍,连脸都不露,就到教室里面旁听,确实有些不尊重讲师的嫌疑,所以尽管对希腊人的法学思想非常感兴趣,启蒙依然只是从阶梯教室的窗边擦身而过。
这种教室可以容纳上百人,阶梯状的构造避免了前面的人遮挡后面的视线,从而尽可能地保证所有人都有较好的学习体验。这种创意可谓是历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雅典人的公民大会,而罗马人的元老院也是按照这种风格而建造的会议厅。
穿过花园和长廊,他们来到了这座号称是“低地规模最大”的图书馆面前。奥托抬头仰望着足有三层楼高的图书馆,不由得为它的宏伟和华丽所惊叹。出于防火和保护书籍的考虑,整座图书馆以石质为主,其间点缀着五彩斑斓的彩色玻璃。
高高的尖顶直入云霄,那是装饰精美的钟塔。每天傍晚,就是这里发出悠扬悦耳的钟声,提醒着废寝忘食的读书人,离开瑰丽的知识海洋,回到洒满橙红色阳光的街道,回到家里温暖的壁炉旁。
走进图书馆,奥托才发现这里并不像一般的石质建筑内部那样阴暗,反而显得非常明亮和整洁。外界的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窗,把各色的光芒投射在层层书架上,为书籍的海洋披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馆内到处都是蜡烛和火炬,让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灯火通明。
只有真正置身图书馆,我们才能体会到印刷术的伟大。薄薄的纸张和带着些许油墨味的版字把智慧和时光锁进一本本用牛皮或羊皮包好的书里,静静地码放在书架上,等待着人们把它捧起,去阅读纸和笔用一生所写就的故事。
如果说把字刻在石头里,追求的是永恒的浪漫,那么把字写在纸上,就是那自从第一个埃及人拾起了纸莎草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被执着追寻的,属于传承的火光吧。
作为一个书籍的狂热爱好者,奥托一头扎进书堆里,很快就忘记了时间。这里有太多外界难得一见的珍稀典藏,甚至因为没有审查制度的原因,那些在天命被列为禁书的书籍在这里也比比皆是。
《杜宾采夫》……这种东斯拉夫人写的散文自己一直都想看……《西印度群岛植物志》……这可是新大陆的第一手资料,到现在也没发行多少本,没想到这里也有……《蠕虫的秘密》……这种禁书居然光明正大地摆在这里,一看还是被人翻得很旧的那种……《九十五条论纲和新天命精神》……这是什么书,自己之前都没听说过……奥托已经应接不暇了。
不远处的启蒙正靠在一根柱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大不里士诗歌集》。不过她并没有专注于书上优雅的波斯文字,而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奥托的一举一动。或许对于她来说,奥托才是那本更为复杂,更值得精心品读的书籍吧。
看到奥托盯着《九十五条论纲与新天命精神》,露出疑惑的目光,启蒙不由得老脸一红。等她看到奥托翻开了这本书,她就感到更加局促不安了。
“说实话,文笔有些幼稚。”
见到启蒙正用好奇地目光看着自己,奥托凑到她跟前,小声嘀咕着。
启蒙她不顾奥托的反对,强行拉着他离开了这片区域。若是没有黑袍的遮掩,估计任谁都能看到,她那咬牙切齿的表情和红到耳根处的俏脸了吧。
……
读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钟塔的钟声缓缓响起,这才把奥托拉回了现实世界。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图书馆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只有一身黑袍的启蒙还在不远处拄着拐杖,淡淡地看着他。
见到他看向自己,启蒙这才悠悠地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向外面走去,奥托连忙把手中的书放回原处,然后跟了上去。
穿过夕阳闪耀着的街道,二人走出了这座繁华的城市。街道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归心似箭的人们。
奥托跟在启蒙身后,一直走出城市,回到了他们最初到来的那座山岗,走在他前面的启蒙这才停下了脚步。
夕阳已经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之下,黑夜的阴霾逐渐笼罩了大地。远望西方的大海,还能看到金色余晖映衬下显得异常清晰的船帆,随着海浪的波涛上下起伏着。
“我们的旅途结束了。”启蒙拄着拐杖,转身看着奥托,“现在告诉我,你依然认为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是一场崩坏吗?”
奥托低着头,沉默不语。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伫立在夜色渐浓的山林间。
“所以,你可以把藏在衣服里的天火圣裁收起来了吗?”
启蒙开怀大笑,清脆的笑声一扫往日的嘶哑,回荡在山岗上。
奥托有些尴尬地把天火圣裁拿了出来。自从卡莲失踪以后,那诡异地回到地下室里的犹大和天火圣裁都还暂时在他手中保管。
“其实这也不怪你。任何一个人被他最危险的敌人抓走,总会想着留一些保命的手段。不过我很庆幸,因为你没有开枪。好了,我想对你说的话就是这些。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她后退几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干上,视线穿过树林,投射向远方那已经亮起点点灯火的城市。
“你能否告诉我,卡莲现在在哪,我要怎么才能找到她?”
奥托目光炯炯地盯着黑袍人在夜幕下隐隐约约的轮廓。
闻言,启蒙秀眉一挑。
“哦?居然是这个问题。我以为,你会问一些更有价值的问题呢?”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问题比它更有价值了。”奥托连眼都不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中怦怦地跳动。
“不要再纠结于此了。”启蒙仰起头,看向悠远的天穹,“卡莲已经死了。”
“……哦。”奥托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过身,默默地向山下走去。
“等等!”
启蒙没想到他竟会有如此反应,连忙挥动手杖,身形一动,出现在他的面前,拦住他下山的路。
奥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行走的脚步并未停下。他与启蒙在狭窄的山路上擦肩而过,绕过她继续向下走去。
“不许走!”
再次移动位置,挡在奥托面前,启蒙有些后悔。真是的,自己怎么能就这样把真相告诉他呢?显然,这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点。
“你真的就没有其他问题要问了吗?”
奥托摇摇头。
启蒙又好气又好笑地跺着地面,她想了一会儿,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
“但是我们可以让她复活。”
“什么?”
刚才还沉着一张脸的奥托顿时来了精神,他三两步跑到启蒙面前,激动地看着她。
“我应该做些什么?”
看到他有这种反应,启蒙这才满意地拍拍手,慵懒地靠在白色的手杖上。别看这根拐杖很细,但它竟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诡异地立在原地,支撑着黑袍人的身体,没有半点要倒的架势。
“目前为止,还什么都不用做。”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奥托竟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
“无论你是律者,是先知,是使徒,是士师,还是神本身,我只余下一个疑惑。我想要知道,怎样才能让卡莲真正复生。她是我最重要的人,请告诉我答案,为了救她,我可以不惜一切!”
启蒙也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她的心悄然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就被迷茫和若有若无的痛苦所占据。
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自己感受不到?这是什么感觉?启蒙痛苦地扶着额头,睁大了黑色的眸子。
点点蓝色的光芒从眼瞳中悄然浮现。蓝光越来越盛,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所吞没。启蒙的眼瞳重新恢复到了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漆黑。她的情绪也平静了下来,启蒙淡淡地开口道: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是什么吗?”
“启蒙。”奥托不明就里地回答。
“自从我来到这世上,人们便可以沐浴启蒙的微风,你也一样。不过,你又是与众不同的。你的启蒙,不再是平等、自由、权利和抗争,而是一个问题的答案。”启蒙缓缓地说着,嘶哑而平静的声音中不带有一丝波澜。
“你自己的启蒙,需要你自己去完成。当初,卡莲之所以要去黎凡特,为的就是这个答案,不过,她没有成功,而是把自己变成了……”启蒙抿着嘴唇,“变成了……一把钥匙,一把解开这个问题的钥匙。”
“她希望把钥匙交给你,让你去解开这个问题,她相信你可以做到。等到你真正知晓答案的那一天,卡莲自然就会重生,回到你的身边。”
“而我,则会死去。”启蒙的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微不可察,连她对面的奥托都没有听见。
“问题?什么问题?”奥托迷茫地睁大了眼睛。启蒙话中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连起来,就给他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抱歉,我无法告诉你,因为知道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也是启蒙的一部分。”启蒙微笑着。
奥托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突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奥托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黑袍人。
“你究竟是谁!”
他上前一步,竟然想要趁她不注意,摘掉黑袍人的帽兜。启蒙一惊,慌张地连连后退着。奥托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跳了起来,锲而不舍地追逐着黑袍人那不断后退的身影,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
启蒙叹了一口气,不得不举起拐杖,在一阵光芒的波动下出现在半空中。黑袍人手扶拐杖,凭空而立,这才摆脱了这个执着的家伙。
“如你所见,我就是启蒙。”
奥托的尝试失败了。他在山坡上颓然坐下,两手撑着地面,仰望着天幕上开始逐渐现身的点点繁星。
“你究竟是不是律者啊?”他有些不确定地问着。
“不是。我想,埃莉诺的血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我在接触了沙尼亚特圣血之后没有半点反应,这也就意味着我的体内没有一丝一毫的崩坏能。你见过没有崩坏能的律者吗?”
启蒙从半空中徐徐降下,落在奥托身边,抚平黑袍上出现的褶皱,淡淡地说着。
“那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奥托有些不解。
“那是因为它。”启蒙拍了拍手中的拐杖。
“它是圣十字在人间的影子。通过它,我能借用一部分神的力量,也能让洗刷罪孽的圣十字重临世间。你也看到了,我并不像理之律者、空之律者、雷之律者那样驾驭着某一种特殊领域上的力量。我的能力覆盖方方面面,因为它们直接来源于神的恩赐。”
“所以,你是神的使徒吗?”
启蒙摇摇头:
“不是,我是‘士师’。我喜欢这个古老的名字,自从犹大·马加比消失在奔流不息的约旦河上之后,这个称呼也就随之消逝在历史的尘埃中了吧。也许,只有真正了解奥秘的人,才能区分这两个词汇之间细微的差别吧。”
奥托点着头,眼光突然带着莫名的意味瞥向黑袍人。
“你之前之所以说,如果向你发动舍命一击的不是埃莉诺和黑渊白花,而是卡莲和天火圣裁,你就不能再安然地站在这里。我想,这恐怕不是因为卡莲更强,而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其实,拿着天火圣裁的到底是卡莲,还是我,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你体内没有崩坏能,所以你能在白花浴血中安然无恙,同样因为你体内没有崩坏能,你反而没有能力接下普通的攻击。我说的没错吧?”
启蒙一怔,旋即也露出了笑容。
“不得不说,你很聪明。所以,你现在要向我开枪了吗?据我所知,天火圣裁可是有两支枪的哦。”
她眼神戏谑地看着奥托,手中转动着奥托刚刚上交给她的那支天火圣裁。
奥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藏在袖子里的另一支枪也乖乖地交给了启蒙。
“还是给你吧,我留着它们也没什么用。”
启蒙把玩着两支枪,动作熟练地就好像以前经常使用它们一般。她笑了笑,伸手把它们一起递还给了奥托。
“等卡斯兰娜家族选出新一代的接班人,记得要把它们还回去呀。”
卡斯兰娜家族可是一个大家族,虽然作为主支的卡莲已经不在了,也没来得及留下后代,但还是有着很多旁支血脉的。从他们之中选出一位崩坏能抗性最好的后辈来作为新的传承者,启蒙想这对于天命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奥托点点头,把天火圣裁小心地收回怀里。
“你刚刚明明有很多次都可以向我开枪,但是你都没有,为什么呢?”启蒙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不是律者,还给了我那么多宝贵的信息,我如果依然对你开枪的话,岂不是恩将仇报?再说了,我有一种预感,你和复活卡莲之间,一定还有些什么联系!”
看着他笃定的表情,启蒙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她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让奥托差点从地上蹦起来的话。
“嗯……你想见见卡莲吗?”
“什么?”奥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你想不想见卡莲一面啊?”
启蒙认真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