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启蒙的话，奥托依旧没能缓过神来。
奥托的神经今天可谓是经受了大起大落的摧残：先是听闻卡莲死讯的绝望，然后再是得知复活卡莲方法的惊喜，现在又是启蒙的话带来的震撼。换成一个意志不那么坚强的人，恐怕会当场昏厥过去吧。
“什么嘛，看起来是不想？那就算了吧。”启蒙撇了撇小嘴，不满地嘟囔着。
“当然想！”奥托激动地跳了起来。此时的天命同盟军统帅、枢机主教、下任天命主教的接班人明显有些失态，往日的从容、冷漠和镇定全都一道而空。奥托抓着启蒙黑袍的袖子，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
“但是是有代价的哦。”启蒙看着他狂喜的样子，也就没忍心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回来，任由他拉着自己来回摇晃。
“没关系……”奥托话都有些说不清了，“没关系，只要让我能见到卡莲，哪怕一眼，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代价就是，我将不得不抹除你见到卡莲的记忆。毕竟让一个本应早已逝去的人与你相见，会违背这个世界的法则，也会动摇你复活卡莲的意志。其实，从刚刚‘你想见见卡莲吗’那句话以后，咱们现在的对话，关于这些的记忆就都将被抹除。”
“也就是说，以后的你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这里见过卡莲，不会回忆起你与她重逢后发生的任何事情，包括我们现在说的这些话。那时的你会相信，卡莲的确是死了，而为了复活她，你则不得不拼尽全力，去追寻那个问题的答案。”
“如何？即便我得在事后抹除你的记忆，你依然希望见卡莲一面吗？”
奥托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点了点头。相比于与卡莲重逢的渴望，这点代价算得上什么呢？
“谢谢你。”他低着头，轻声向启蒙道谢。
奥托知道，面前的这个黑袍人自从见到自己以来，便一直在帮他的忙。她带他游历布拉班特，为他揭开新天命控制区真实的现状，毫不顾忌地向他解释自己身份和力量的奥秘，向他说明复活卡莲的方法，现在又给了他再次见到卡莲的希望……奥托甚至有些惶恐，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
“不用谢我，因为……”启蒙轻笑一声，玉手从袖袍中探出，缓缓地摘掉了遮掩住她容颜的帽兜，“因为卡莲，也想见你啊。”
少女甜甜地笑着，柔顺白色的秀发如瀑布般垂下，发丝在晚风中微微飘荡。那对纯净得不含任何杂质的黑色眸子对上奥托的目光，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卡……卡莲？”
奥托的大脑一片空白。虽然眼瞳的颜色不一样，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可是卡莲啊！这可是他化成灰也认得的，最心爱的女孩啊！就算忘记了自己的容貌，就算忘记了自己的声音，就算忘记了自己是谁，奥托也绝不会忘记，这个正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姑娘。
突然，他们周围的空间开始了剧烈的颤抖，这方天地扭曲着，塌陷着，极强的压迫感向两人汹涌而来。
“看来，我还是坏了这个世界的规矩啊。”
启蒙俏脸凝重，玉手飞速拂过拐杖顶端顶端金色十字架，七彩的流光从拐杖之内涌出，圣十字重新降临在这世间。
彩色的光幕从悬浮在半空的圣十字之中涌出，包裹住启蒙和奥托两人所处的这座小山头。汹涌的世界风暴撞击在光幕上，霎那间便湮灭于无形。
“七彩之光代表着绝对的永恒。”
既然已经现出真身，启蒙也不再用那种嘶哑的语调来掩盖自己的身份，而是恢复了以往那种清澈悦耳的声音。
“早在创世之初，神便说过，‘要有光’。光芒来自过去，通向未来，只要圣十字还在这里，光就永远不会消失。这个世界的法则不过是神当初定下的规矩而已，又怎能违抗圣十字，这个神本身的倒影呢？”
轻笑一声，她拍拍手，转过身，看向不远处那依旧愣愣地呆在原地，连眼都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奥托。
“我们现在身处的这片小小空间，在圣十字的庇护下可以摆脱世界的法则，让本来不应再出现的我与你再见。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正身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世界之外。在世界之外重逢，听着就有种浪漫的感觉呢。”
说着，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我和以前有什么变化吗？是不是憔悴了许多，声音有没有因为长期装沙哑而真的沙哑了一些啊。”
少女叹了一口气，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往日的威严和淡然一扫而空。
“不，你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奥托上前一步，把女孩拥入怀中。她身上宽大的黑袍一抱便软陷下去，显出少女原本身形的轮廓。
少女缩在奥托怀里。奥托的怀抱，很温暖，很舒服，她闭上眼，俏脸上带着幸福的弧度。
紧接着，一股莫名的难受感涌上心头。启蒙心里空落落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原本很重要的一部分被挖走了，再也找不到了。
她的脸颊上浮现出迷茫而痛苦的表情。灵魂深处，“卡莲”的本能告诉她，在这个时候，她应该，也一定能感受到一种名为“爱”的情感，可是现在，她为什么感受不到呢？
“怎么了？”
奥托自然能够察觉到怀中女孩细微的变化。他捧起她的小脸，盯着那双迷茫的黑色眸子。
“抱歉……我……现在的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感觉。”
两行晶莹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启蒙低着头，不敢看奥托。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奥托碧绿色的眼睛黯淡了下去。他轻轻地松开了环着启蒙纤腰的手臂，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凝望着这个哭泣中的女孩。奥托眼神中满含着温柔和伤感，这份悲哀的深情，足以让每一个见到的人为之落泪。
什么是爱呢？启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爱小孩子们，希望他们能一直保持纯真的笑脸，健康快乐地在阳光下成长；她爱新天命的战士们，他们那为了信念而拼尽全力的样子令她感到由衷的敬佩，也希望他们的理想能够最终实现；她爱这世上所有的人，希望让每一个在蓝天下共同呼吸的生灵都能够挺起脊梁，有尊严地和他们所珍视的人一起幸福生活下去，勇敢地追求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和自由。
可是，这些都不是她现在的感觉。为什么？奥托对她的，她对奥托的，这种被称为“爱”的情感过去经常充盈在她柔软的心田。每当看到奥托的身影，每当听到奥托的声音，每当想起自己与奥托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爱的光辉就会将她的灵魂温柔地包裹。
为什么现在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感知这种只给予奥托一个人的，曾经炽烈到无以复加的爱？
为世间带来启蒙的启蒙之律者第一次感受到了未知的痛苦。是啊，谁又能为她带来启蒙，告诉她答案呢？
奥托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卡莲的人，他自然能够体会到她现在的那种心情。可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应该怎么做。
平时卡莲伤心的时候，他是什么做的呢？他会为她带来一个温暖的怀抱，还会尽自己所能为她出谋划策，带来力所能及的帮助。可是现在……
这一切，也许可以从她那双眸子中得到一个不那么令人满意，但最能说明问题的解答。一个念头浮现在奥托心中。
……
其实，关于启蒙和奥托所苦恼的这个谜题，见多识广的观众老爷们也许已经猜到了答案。
正如蓝色眼瞳的琪亚娜代表着善的西琳，橙黄色眼瞳的空之律者代表着恶的西琳一样，蓝色的眼眸象征着卡莲人性的那一面，黑色的眼眸则象征着卡莲神性的那一面。
自从卡莲在黎凡特的圣殿山踏入至圣所，化身
“钥匙”，神赐给她圣十字作为行在世间的权柄以来，作为人的卡莲就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肩负着使命的，作为“士师”的卡莲，也就是启蒙。
神性的卡莲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始终充沛的热情和洞察一切的冷静，同样的，她也就无法感受到人的七情六欲，包括对奥托的爱。
也许当初在至圣所的门前，圣殿山的大祭司口中所谓的“代价”，值的就是这个吧。
……
“不要离开我！”
启蒙回过神来，见到奥托已经松开了抱着自己的手臂，站在离自己好几米之外的地方，俏脸顿时浮现一抹焦急。她扑到奥托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这才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
“你……能感受到那种情感了吗？”
奥托迟疑着，看着抓住自己衣角不肯松开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问。但奥托也不忍心再次从她身边溜走。
“还是不能，但你也不要小看了我们之前的感情哦。”启蒙眨了眨眼，“我毕竟没有到达神的境界，还需要借助人的身体，所以，就算没有了属于人的情感，也就能够保留一些作为卡莲的本能吧。”
“我今天翻了翻《西印度群岛植物志》，就借用里面的物种分类法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如果说，律化的卡莲有一天被生物学家们命名为一个新物种，那么在这个物种的习性中，一定会有‘喜欢奥托’这一条吧。”
“所以说，曾经的我喜欢奥托，现在的我喜欢奥托，将来的我也喜欢奥托，这不就够了吗？”
启蒙那带着泪痕的俏脸上浮现一抹微笑。她把小脑袋轻轻地靠在奥托的胸膛上，闭上了黑色的眸子。
“是啊，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还是卡莲，我还是奥托，这就已经足够了。未来属于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卡莲，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找回那份曾经属于你自己的情感吗？”
奥托的目光中洋溢着无限的感动与温柔。即使已经不再是纯粹的“人”，即使已经感受不到人的情感，但他的卡莲依旧记得，喜欢奥托，是她的本能，是根植于她灵魂深处的东西。这是怎样一份刻骨铭心的深情啊！
启蒙睁开眼，认真地直视着奥托碧绿色的眼眸。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啊，我一定要找回它们，就从现在开始！”少女攥着小拳头，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啊！”
启蒙嫣然一笑，对着奥托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
缓缓地抚摸着柔顺的白色发丝，感受着怀中女孩的温度，奥托知道，他的卡莲回来了。
“可惜啊。”启蒙嘟着小嘴，一副遗憾的样子，“我们只能在圣十字的庇护下相会，这样一来，就没法和你一起到城里去逛逛了。”
奥托也是苦笑一声，看向半空中散发着光芒的圣十字，以及笼罩在他们周身的七彩光幕。是啊，现在这副灵异的样子，若是让其他人看到了，估计会吓个半死吧。
“没关系，能和卡莲在一起，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奥托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
……
“接下来的内容，就不能让你看了。”
启蒙玉手一挥，二人面前的幻象凭空消散。她的语气虽然依旧淡然，但塞西莉亚能从侧面看到，启蒙的耳根已经泛起了点点红霞。果然一想到奥托，眼前这个冷静得可怕的家伙就会像换了个人一样，显现出她的另一面吧。
“说。”塞西利娅眼角带着调皮的笑，凑到启蒙耳边，“你后来和主教大人，有没有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别胡说！”启蒙又羞又恼，白了她一眼，“我们之间还没到你和齐格飞那一步，我们后来只是坐在山坡上，聊天，看星星罢了。”
塞西莉亚哈哈大笑。说实话，能够看到启蒙流露出这种神情，真的有种特殊的成就感呢。
“所以，这就是我要救你原因。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吧。”启蒙又恢复了那种淡漠的语调。
“……嗯。”塞西莉亚轻轻点头，她的心情非常复杂，简直成了一团乱麻。
沉默在这片特殊的黑色空间里持续了一阵。
“你……恨奥托吗？”启蒙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
“……不。他是天命的主教，主教大人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能够用我自己的牺牲换来第二次崩坏的终结，我……也没有什么异议。”
塞西莉亚低着头。
叹息一声，启蒙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想，你还是恨他的，对吗？”
塞西莉亚没有说话，贝齿紧咬着红唇。
是啊，如果被主教大人抛弃的棋子只有她一颗的话，塞西莉亚的确也无怨无悔。但是，齐格飞也在这里啊，奥托……他想把齐格飞一起杀死在这崩坏肆虐的冰原上……
“所以说，我来救你，也是在赎罪吧，替奥托赎他的罪。”
“该走了。我所构建的这片空间可以无视外界时间的流动，也就是说，别看你已经在这里看了好几个小时的幻象录影集，但实际上，真正的世界时间并没有流逝，还停留在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那一瞬间。维持这个空间需要很大的消耗，如果我借来的力量耗尽了，我们就没法抵挡正呼啸而来的银色子弹了。”
“说来可笑，我的启蒙竟让人类制造出这种既可以一击制敌，也可以自相残杀的武器，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啊……我们走吧。”
启蒙向她伸出手。塞西莉亚点点头，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我还有一个请求。”女孩迟疑地开口。
“说吧。”启蒙看向她，塞西莉亚却低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
“我想请你……也救救那个孩子……”
“你是说,西琳？”
启蒙自然知道她说的“那个孩子”指的是谁。她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说。
“她不是曾经与你殊死战斗的律者吗？”
启蒙惊奇地看着这个埃莉诺的后辈。她在想，如果当年埃莉诺在恩斯河决战的战场上，用她的黑渊白花真的重创了自己的话，她会对其他女武神说“救救那个黑袍人”吗？
一定不会吧。
塞西莉亚·沙尼亚特……启蒙确信，她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着什么她的先辈所不具有的品质。
在活了五百多年的启蒙看来，塞西莉亚的确是个孩子。毕竟连她的先祖埃莉诺，见到卡莲也要称呼一声“前辈”吧……
“对。”塞西莉亚坚定地点点头。
“请救救她。她虽然是律者，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灾难，但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因为惨无人道的实验，从小就没有了妈妈，身边的朋友又一个个地离她而去。她受过很多苦，她也向往着能有人去真正地爱她……她也能体会到‘Ich liebe dich’这句话所饱含的温情。所以，也请救救她吧，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会把她带在身边，像真正的女儿一样对待她，不会再让她伤害到任何人的！”
塞西莉亚深情地说着。
启蒙自言自语：
“Ich liebe dich……Obwohl ich sieben Sprachen Iernte. Ich will dir nur ein
Wort sagen. Ich liebe dich fur immer.”作为一个曾经长期生活在奥地利的人，启蒙自然对德语了如指掌。她缓缓地品味着这句世上最浪漫的告白。
（如果有不会德语的观众老爷，可以参考一下翻译：我爱你……虽然我学过世界上的七种语言（这里“七”是虚指，指所有语言），但我依然只会说一句话，我永远爱你。）
启蒙轻笑一声，缓缓摇头。
“不，那个孩子不需要我去拯救。她不会死去，而会以另一种方式重获新生……无需为她担心，她会成长到超越你我的高度，去做另一个故事的主角。”
启蒙盯着塞西莉亚纯净而美丽的蓝色眸子。
“而你会死。所以，我必须出手，去弥补奥托犯下的罪过。”
启蒙拉着塞西莉亚的玉手，淡淡的光晕从她体内涌出。她们所处的这片黑色空间寸寸崩碎，化为梦幻般的光影，消散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