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名为米度里的青年略微有些奇怪。虽然并不是特别地留意他,但对女孩来说姑且也是朝夕相伴的类似于“饲主”的人。
不过用这样的说法一定会遭到青年本人的反驳,他大概会露出浅浅的微笑,说“是家人”。
闲来无事的时候,青年总是看着书,这一点并没有异常,不如说,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只是,最近翻动书卷的时候,较之以往轻松自在的神色,微微皱眉,露出认真思索神色的时候明显更多了。
除此之外,在看书之余,青年也经常拿起笔在纸张上勾画、书写什么,这样的事情过去也罕有发生。加奈略微瞥过一眼,上面布满笔迹娟秀的复杂几何图案与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繁杂数式。
女孩对这样的内容并不感兴趣,会留意到也并非因为自己给予了特别的关注,而是青年工作的书台正好毗邻自己喜欢的窗边——起码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另外还有可疑的一点,青年最近外出的频率较之以往高上许多,但却似乎并非参加所谓的冒险活动。尽管一日三餐的点数通常会归来,但女孩一个人留在家中的时间显著增多了。对于喜欢一个人静静眺望远处的加奈来说,倒也乐得清闲。但是……明明说过会多花时间陪伴自己的,加奈想起青年当初的话语,虽然只有一个人留在房屋中也丝毫不会感到寂寞就是了……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中却出现了闹别扭般的情绪,而且……这样一来,名为余云的女子的请求应该要怎么办呢,近来的情况下并没有太多合适的机会和他说话……加奈摇摇头甩掉这样的想法,说到底自己并没有要履行他人请求的义务。
金属制的勺子滑落到了靠近门边的位置,地板沾上了看上去不好清理的几撇奶油……在看到代表着有事件出现的异样景象之前,青年就已经感受到了异常事态的发生。走至木质楼梯处的米度里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屋中骤然迸发出类似魔力却又不尽相同的诡异力量。
“糟糕了!”这是一瞬间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第一想法。不及细想,米度里慌忙地跑上楼梯,脚下一滑使他差点跌倒,但瞬间挥去自身的恐惧感后他奔至楼梯终点的露台,甚至没有用手去推开门,直接释放魔力用磅礴的力将木门掀开。呈现在米度里眼中的,是蹲坐在不知为何破碎了一角的书桌旁的余云,怀中搂抱着被他视作家人的加奈。
然而这些都并不是重点,虽然微弱,但米度里察觉到了,女孩的右眼中发出的红光,除此之外,还有以她为中心扩散的,与红光不成比例的浓郁的“场”。见到这样的景象,对法师来说还是一生中的第一次,但相隔近十米依旧能感受到的心悸感不会说谎。就算不考虑米度里最近关于血色之瞳查阅的大量资料与进行的大量研究,仅从流传在大陆上的传说也能明白,流泻红芒的,加奈的眼睛是极为危险的存在。
如果说米度里对自己多年的冒险生活有什么感谢的话,在此般情况下依旧得以存续的冷静绝对是其中之一。
发动具有牵引效果的术式对于米度里这个程度的法师而言只需要一瞬间,不,他甚至不需要术式,单纯凭借对魔力出神入化的控制就能直接将巨量的魔力如同工具般自如地使用。危机万分的此刻,米度里正是直接用魔力将余云环抱加奈的双臂“掰开”,而后将二人的身体向相反的方向极速推开。分出注意力确保被猛力推开的二人不会受伤的同时,米度里抬手将汹涌的魔力浪潮灌注到第一次使用的术式中。缺乏经验,缺少咏唱,注入魔力过于急促,他所构建的术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情况下朝着溃散的边缘肢解,法阵散发而出的光芒明灭不定——虽然这样说,术式出现动摇也只是一瞬间,确认二人以平缓的方式着地后,米度里将全副心神灌注于对术式的控制中,使它迅速地安定下来。对全力以赴的米度里而言,世界上或许并不存在不能控制的术式。
随着魔力的不断涌入,圆与三角组成的法阵愈发凝实璀璨,流转于女孩的头顶之上。从流淌着魔力的纹路中发散而出的,是色彩与女孩眼中的艳红相近的光芒。
恶魔之瞳,血色之瞳,诅咒之眼,破灭之眼,弑戮瞳,歼灭眼……流传在大陆不同地域,不同称谓后,那赤红色的眼瞳到底意味着什么?
即使翻阅了小山一般高的资料,米度里依旧缺乏对真相的把握——这样说未免有些夸张,实际上大多数的书籍、卷宗中对这种异瞳的记述只是一星半点,所以看似阅读了大量的资料实际上收获的情报却十分有限。
况且,关于血色之瞳的记述也与其它罕有的资料一样出现了不同书卷中相互抄袭的情况,使得能够用作判断的信息更加稀少。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关于赤红异瞳的记述与传说中,没有出现对起源古老的事物的记载中常出现的关于根源探究的复杂性。
不过,说到底这或许是因为关于这眼睛的出现缺乏可以拟作假说的事实罢,也就是说……米度里阖上一本新的书卷后,静静思索了片刻,摆在桌面上的是高过他头顶的“书塔”。或许是觉得颇为不便,他将它们与先前一般挪到了脚边的地面,与其它或站立或倒坍的书塔一同成为了书堆的一部分。
缺乏可以被好事的人类塑造成假说的事实,那多半意味着,这种眼睛的出现,应该是完全偶然的现象,概率的产物,米度里这样想。这样一来,加奈赤红的眼睛应该只是罕见的变异的一种,不论为何拥有着超出人类理解的力量,她无疑也是人类。只不过是,多少有些特殊的人类。
说到底,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存在吧……米度里在心中叹了口气,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又或者说,就算明白,但为了将自己的存在维续在更高的台阶上,肆意地忽略了这一点……
是因为赤色的眼睛拥有着妖魅般的力量,于是被人们视作与众不同的怪异;还是因为人们发现红玉般眸子的与众不同,于是使它在人的认知中承载了魔幻的力量……这样的问题,触碰了人类逻辑的边界,米度里并不能给出答案。但是,他所知道的是,在人类记载的各种人型怪异中,“魔瞳”无疑是占据重要地位的一类。
眼是心灵之窗,人的眼眸可以呈现出他的灵魂——在不同地域的文化中,大抵都有类似的概念。除此之外,在人意识深处对眼状的恐惧,在文明之中对眼瞳的崇拜,在文艺作品中对眼睛的煽情想象,在科学研究中对眼睛的不懈探索也是相当常见的现象。这么说来,眼瞳或许当真承载着某种莫名的力量,各种各样的“魔瞳”之所以普遍存在,并非没有道理。
不过,这样的想法,或许亦是弄错了因果。眼睛之所以被人类和他们的文明视作人体中特异的存在并非因为有着灵性或魔力,而是出于其它的原因。比方说,眼睛出现在人和一些生物中极易辨识的部位,而且,与其它的面部器官不同,眼睛在形态上与周边的表皮有着鲜明的不同,它们那样突出,那般醒目,或许这一点正是眼睛被附上众多含义与想象乃至被恐惧、信仰的根源所在……说到底,这些也只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米度里暗自自嘲。
仿佛触摸到了什么真相,但实际上却什么也没能把握到……这或许也是,人类认知的边界罢——人只能明白,自己知道的事情,除此之外一概不知,又或者连已知的部分也只是某种想象。这样的人类实在可笑可悲——米度里已经度过了会如此思考问题的阶段,纵令终究一无所知,一无所获,他也会向着天空伸手。
因为……仅是如此,他便无比快乐。
重瞳、白瞳、异色瞳、异纹瞳……加奈的赤瞳,说到底只是人类所谓“魔瞳”的其中一种罢。或许是因为太过危险,或许是因为实在罕见,关于血色之瞳的记述实属不多,但米度里依旧从中提取出了某种共性。
血色之瞳拥有着世间难有事物可以与之匹敌的攻伐之力,似乎不论是什么事物,只要有着“存在”的概念本身,便能被血色之瞳摧毁。说明起来似乎简单无比,却又可怕非常的能力。
抹灭“存在”本身吗?米度里静静思索,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纯粹的攻伐那般简单。究其本质,以米度里的见闻判断,有两种可能——赤色之瞳的拥有着有着所谓至高“造物主”能力的一部分,他们可以“窥见”事物构成的“理”,而后反向将其解散;那对赤红的眼睛可以看到人类眼中世界之外的存在,或许是“维度”,或许是其它,做到这点的其它生物普遍存在着。而在他们的眼中,事物或许存在着一般人类不能窥见的联系,然后……只要“斩断”那联系的绦带的话……事物的“存在”便会溃散罢。
虽然认为自己不可能真正触摸到真相,米度里淡淡一笑,姑且就从这一点入手制定对策罢。如果血色之瞳的能力果真是破坏存在的话,那么大抵上只有两种途径去应付:构建血色之瞳也难以破坏的“稳定”存在,或是构造遭到破坏亦能接近不断循环再生的存在。
不过如果它窥见的是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那么思考破解之法将超出自己能力范畴。尽管如此,坐以待毙也不是解决之道,姑且从自己掌握之内的知识入手……米度里在纸上用切割法画出一个圆形,然后是……三角……不断在纸上添加着人类的认识中在不同范畴内最为稳固的基础几何形,至于某些数学家构造出的“超体”,米度里缺乏能将其构建的自信——那是多少超出了他可以触碰的领域的东西。
经过反复不断的实验,虽然有米度里用纸习惯不够节约的缘故,拟造术式所用的纸张已经堆叠到小臂长一般高……虽然释放已存在的术式对现在的他来说并不困难乃至轻而易举,甚至他已经尝试对多种法术进行改造,但由自己着手创造果然是不同难度的事情……不过,倒也有趣,在笔杆上留下轻微的咬痕,苦思冥想的米度里内心中却感到了某种久违的喜悦,而且,为了加奈这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毕竟她是自己的家人呢。
嗯,重要的家人。
米度里倾尽全力控制的,便是凝练心血,由自己创造的第一个术式。圆形与三角交叠而成的法阵浮现在加奈的视线中,不断变换着自身的构成形态。比起一成不变的东西,时刻处于某种平衡变化中的才更加稳固。
实际上,更加无从破坏的恐怕是“随机”吧,米度里想,然而人类缺乏认识“随机”的视野,缺少模拟“随机”的能力,更加缺失驾驭“随机”的方法……
法阵的赤光与加奈右眼中的红芒针锋相对着,不断逼近加奈的眼前。被米度里用法力柔和置于地面的女孩,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出现在眼前的法阵上近乎看不到先前布满整个视野的刺目红线,这样的事物,女孩还是第一次见到。只不过,尽管经过了米度里的精心设计,魔法说到底也是“存在”的一种,血红的裂痕依旧存在着,不过随着法阵自身的变换不断消失与出现,显得难以捕捉。
法阵与魔眼像是相互消磨般对峙着。
然而,构造变换的规则尽管难以捉摸,依旧是人设计的产物,在背后有着它明确的“理”。完全不取决于加奈自身的意志,背负盛名的血色之瞳像是遭到了挑衅一般,更胜以往地疯狂运转着。在加奈的眼中,除了术式之外的世界都宛如被充满的血池一般。终究,魔眼窥见了法阵存在的“根源”,巨大而深邃的暗红色裂痕如深渊般横贯在法阵的正中,从中似乎流淌着浓稠的血水。
米度里感到由自己操控的术式发出了“颤抖”,虽然听起来不甚合理,它仿佛在害怕着什么,濒临崩溃的感觉较之刚释放时更甚。居然……不对……果然厉害到了这个地步吗,就算是倾尽了自己一时间所有知识构建的术式在它的面前也无所遁形。
那么,便倾尽一试罢。
在米度里的手中,圆与三角构筑术式再次产生了变化,由“扁平”逐渐变得立体,不,越过了人类所能认知的三维,展现出连米度里自身也无法完全理解的态势,他将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的超三维几何形构造出来。并不是因为被血色之瞳击溃,术式因为自身的变化而变得明灭不定,恐怕是尝试施展自身认知之外之物的必然结果。
然而,就是这样并不靠谱的尝试,似乎让可以破灭一切的魔瞳“犹豫”了。加奈的眼中深渊般的裂痕淡去,形态与方才大不相同的“法阵”呈现在她的面前,虽然依旧这样称呼,形态变得与之前大不相同的魔力集合已经与普通意义上的法阵相去甚远。
法阵本身虚实交互,以不完全的姿态演绎着一般人类理解之外的存在,而实际上就算这种演绎趋于完美,人类也无从观察到结果罢。但是在女孩此时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难以用人类的文辞言说,此间隔着语言的界限。虽然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出现的红色裂痕却较之先前还要更少,在加奈眼中呈现的是她在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的存在,裂痕之中隐隐透出相近却不同另一种光泽,那是属于米度里施展的术式的一部分,它在原本代表着破坏与毁灭的裂痕中构筑着属于自身的形态。
血色的魔眼绽放出更炫目的光芒,艳红的纹路爬满加奈的右眼,像是进入了某种更加深入的状态。不知是否某些精神因素导致的错觉,余云和米度里甚至觉得加奈的身上正在腾起某种红色的雾霭。可是,纵令如此,血色之瞳一时间也没能像碾碎其它存在一般将术式清除,而是形成了奇妙的僵持。但是,于此同时加奈的情形完全不妙,面部表情用狰狞也难以形容的她,汗水凝成股顺着脸颊的凹陷向下流淌,大张的眼眶边缘也不住地淌下泪水,就算说这样的双目中下一刻会流出血水恐怕也能让人相信。
这样的过程说起来复杂,实际上只过去了十分短暂的时间,然而女孩的右眼对她身体的消耗已经到了十分可怕的地步。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米度里这样告诉自己,不仅是要维持自己也缺乏把握的术式,加奈痛苦的模样更加令他煎熬。从米度里查阅的资料来看,血色之瞳的开启对不能掌控它的使用者有着巨大的负担。只是一瞬间的释放还不会造成大碍,但如若连续使用则会严重消耗拥有者的身体机能。
虽然对加奈有些残忍,但暂时缺乏其它应对之策的米度里只能等待血色之瞳油尽灯枯的一刻。
终于……时间在米度里心中的流淌之慢让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了这个词汇。终于,没有出现更多的意外,加奈右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了,血红的世界逐渐被黑暗取代……对女孩来说,那是犹如死亡一般枯寂的黑暗。
加奈的缓缓阖上双目,表情和缓下来,身体各处因发力而紧绷的肌肉松弛……就这样,被解散了术式的法师抱在怀中失去了意识。女孩全身的衣物都被浸透,甚至漆黑的长发都如梳洗过一般湿重。然而并不在乎这些,米度里将自己决定视作生命一部分的女孩紧紧抱在。
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