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类。”
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映入眼帘的是白漆剥落的废旧撑柱，她躺在地上，四周散乱着随意堆积的钢筋铁管。
她迟疑着坐起身来，环顾四周，空荡荡地。她努力想要回想起什么，但终究只是徒劳。除了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其余是一片空白。
好疼。胸口袭来的阵阵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有一种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穿透的冰冷。
她捂着胸口，试着站了起来，那阵剧烈的疼痛反而减弱下来。她刚想向前迈步，却觉脚下一绊，低头一望，借着从高处照进的月光，看清了自己长长拖地的深红色裙袂，宛若一朵夭折的玫瑰，惨烈地盛放。
她提起长裙，开始狂奔，向着那唯一的出口。
经过那扇玻璃门时，她无意间看见那个少女——银白色的长发及腰，一袭鲜红色的长裙，眼神空洞地与自己对望，眼睛呈现浅蓝色，里面倒映出一个同样的少女的容颜。
“你是谁？”她与那少女同时轻起薄唇，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偌大的空间中回响。
她这才意识到这少女便是她自己的模样，嘴唇是一样不合时宜的暗红色，胭脂的香味弥散开，此刻却好似夜色下嗜血的妖孽。
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她毫无目的地跨过门去，面对皓月下无边的大海，波涛汹涌，她不知所措。
海面很快涌了上来，浸湿了她的长裙，她腰以下的位置全部没入深蓝色的海水中。可她心中依旧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包括名为恐惧的情感。可是莫名的一种求生的本能刺激着她，使她迅速思考着，转身跑回那座建筑中。
“砰”。大门被重重地关上，阻挡着海水的侵入。她又看见少女那茫然的眼神，里面什么也没有。
海面仍旧上升，只看得蓝色的浪潮淹过大门最上方，她双手死死抵住门，感受到来自外界强烈的压迫与一次次地冲击。
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抗争。
“请快醒醒！别被假象骗了！”突兀地，头顶上方传来焦急的喊声，竟逐渐超过了海浪的声响。她集中精神听着，身体里没来由地激起一股暖意。周身的景物一样样地消散，最后，没入一片黑暗。
“您终于醒了。”
她的眼睛还没习惯接受光明，睁了几次才完全睁开，触上一双包含泪水的眼睛。
她坐起身来，抹去滴在自己脸上的晶莹液体，打量着眼前这双棕黑色眼睛的主人，他有着深色的眉毛，鼻梁很挺，头发却显得过长了，在脑后扎成一个小辫，粉嫩的脸很是精细。
完全陌生的脸。
她转眼望见自己身上的血色长裙，惊异于方才的梦境也不完全是虚幻的。
“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担心的快要死了！您没事真是太好了！”他紧紧握住少女冰冷的双手，放在脸颊侧反复地摩挲，泪如雨下。
“你，是谁？”当听到这一声不带任何感情的疑问时，她感觉到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他收了泪，一双眼滴溜溜地划过她无神的。
“主人，您，当真，不记得我了吗？”他靠近所谓的“主人”，试图让她回想起什么来。
可她仍然摇了摇头，神色无邪。
他的眼中一瞬间失神，又立马恢复了镇定。试探性地问：“主人，过去的事，您如今还记得多少？”
“我不是人类。”少女机械性地重复着这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话语。
“除了这个呢？”
“没了。”
少年困惑地站起身来，在原地踱步，少女这才发现他竟如此高大，瘦长的身子。她也发现了他膝盖上透出殷红色的伤痕。
“没事的主人。有我在，您一定可以重新记起来的。”少年单膝跪地，神色郑重，又自我安慰似的说：“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首先，在下叶藿。而您是我的主人——”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咬咬牙，顿了一顿，“端木秾华。”
“端木···秾华···我的名字?”少女困惑地念叨着，试图回想起什么，可胸口蓦地一疼，令她窒息到难以思考。
“是。”少年微微仰起头，很恭敬的神色。
“你膝盖和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少女问。
“方才我们被敌人袭击了。”
“敌人是···？”
“狂。”
“狂？”
“这是敌人的统称，是由所有逃亡到人间的亡灵构成的。一般的‘狂’没有肉体，可我们方才遇到的是一个拥有实体的灵，就和我们一样···”说到这，叶藿望了望少女的表情——淡漠得仿佛事不关己，又接着说：“而我们之所以得到肉体，是因为和魔订下了契约，来人间了却前缘的同时，除去人间所有叛乱的‘狂’。”
“这么说，那我的失忆和刚刚袭击我们的‘狂’有关了？”秾华好似一下子接受了所有事实，包括自己是亡灵再重生的诡异。
“刚才的‘狂’拥有读取记忆的能力，但照理不会删除您的记忆啊···”叶藿低着头，努力回想着。
“能力是怎么回事？”
秾华随意地抚弄着自己的长发，慢慢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空白的墙壁，天花板正中央悬着一盏鲜红色的吊灯。左手边有一张宽宽的木制桌子，上面放着两个陈旧的映有樱花的茶盏，还有一台现代化的笔记本电脑。一张大床横在一扇棕色房门左侧，床上洒满了玫瑰花瓣，衬着嫩粉色的被单，床周围一圈镀上一层金色，显得奢华至极，而与这简陋房间形成极大的反差。
“所谓能力啊，是一种反自然的自然现象。”叶藿的视线跟随着秾华的脚步而移动，“人活着时候未被开发出来的潜能，在死的那一瞬间被激发，进而根据个人情况形成最为独特的一种能力，所以，只要是亡灵一般都拥有理应不存在于人世间的类似于特异功能之类的东西。”
“刚才的‘狂’，叫什么名字？”秾华边问边随手打开紧靠着角落的橱柜，里面整齐地挂着三件衣服，两件女装，一件男装。
这个听起来好不相关的问题让叶藿感到意外，愣了一会，摇了摇头。
秾华取出其中一件女装，放在自己身前比划着，“这风格和我的迥异啊。”
原来那是一套时髦的白色短款上衣，蓝色短裙的满满的活力风的服饰，胸前的海军领带更是凸显21世纪的流行元素。
“啊，秾华大人，请您稍后宽衣，我回避一下。”叶藿的脸霎时间红透了，他一转头正好看见少女准备脱去长裙时裸露的背脊。
“不必了。”秾华将裙整个脱了下来，再不慌不忙地换上了那套时尚的装扮，“有些小啊。”她想着，发现上衣刚好遮住自己的肚脐眼，一抬手便会露出雪白的皮肤。
“您···换好了吗？”叶藿的头一直低着，不敢偏过一丝一毫。
“嗯。”秾华回到叶藿面前，白暂的腿纤长美丽。
“大人，那个···男女有别···以后还是注意一些较好。”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想来我原先的肉体早已被蛆虫啃食殆尽，随泥土掩埋，露出森森白骨，连身体最深处都暴露无遗，还怕这副躯壳被世人看见吗？”那声音依然轻轻的，说出的却是驾临于人世之上的话语。
“你果然是秾华大人啊。”叶藿喃喃自语道，“您一定能够再次恢复记忆的。在此之前，请您尽量依靠我吧。在下虽然不才，但对您是绝对的忠诚。”说着，叶藿双膝跪地，向前挪动了数步，双手捧起秾华一双冰凉的小巧的脚，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这是干什么？”秾华微微皱了皱眉。
“足尖之吻，以示忠心。”叶藿眯起眼睛微笑着，重复着最初的誓言：“吾叶藿生生世世护吾主周全，赴汤蹈火，无所畏惧。”
“嗯。”秾华轻轻应了一声，原本平静的心境竟感到一丝波动。好似一块滚圆的鹅卵石投入深不可测的海底，在海面上激荡起一圈圈的波纹，秾华在一瞬间感到莫名的熟悉感，某个角落里的记忆暖暖地升腾着，但并未浮出水面。
秾华搀起叶藿，“坐吧。不用一直跪着。”玫瑰花散乱地盛开的摇篮里，飘逸着不寻常的香气。
叶藿犹豫着依言坐下。秾华摆弄着花瓣，又不带敌意地将它们一点点地撕碎，碾成细粉。
“嗒嗒嗒···”仿佛是极远处，传来渺远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发出的清响，在房门外久久回荡。刹那间，房门被推开，给这个封闭空间带来的不是鲜亮的光明，而是更加深厚的黑暗，戾气与种种鬼魅的气息全隐藏在长盛不衰的夜色下。
秾华淡漠地注视着门口站立的这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短发呈红色，一双眼睛率直地回望着秾华，瞳孔呈绿色，紧身的皮衣包裹着，值得注意的是腰间别着的一排小刀，她的指尖还停留在其中一把上。
“是敌人吗？”秾华将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
“不，她是和我们同类的人。”叶藿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还不进来？快把门关上吧，我可不希望门外的怨灵钻进来呀。”
“她是秾华，还是···”女子的声音很中性化，还没说完，便被叶藿凌厉的眼神给吓断了。
叶藿关上门。“秾华大人不幸失忆，请你再介绍一遍自己吧。”
“失忆？呵，那可真是糟糕啊。”女子说着，嘴角却大幅度地上扬，紧绷的表情也放松下来，手指从刀柄上滑下。
“秦堇，我的名字。是你们的帮手。”她向着秾华伸出一只手，手上戴着半截黑色的手套，手指细长。
“嗯。”秾华自顾自地站起来，没有看一眼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而是如幽灵般走到叶藿身前，用一种不明所以的出于本能似的眼神看着他。
“你这家伙···”恼怒下，秦堇缩回的手迅速地抽出一把小刀，刚提起手腕准备刺过去，她的下一个动作却被一阵不合时宜的声响打断了——
“咕噜噜···”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紧接着这份沉寂就被秦堇迸发出的狂笑声打断。
叶藿也不由得抿嘴一笑，宠溺地看着主人按着不断发出求救信号的肚子的可爱样子，强忍着想要摸摸主人头发的渴望，只是说：“我去做饭。”
“嗯。”秾华俯首答应着，不知该作何表情。
“哦，堇，你可要老实点，不要伤害我主人哦，她此刻可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受害者···”刚走到房门口，叶藿停下来回头补充道，“她的七魄好似又受损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原谅你刚刚对我的失礼了。”秦堇熟练地将小刀逆时针转动半圈后重新插回原处。
秾华丝毫不在意堇的举动，只是按着肚子，像个受难的孩子。
“你就不在意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堇试图跟她搭话。
秾华摇了摇头，直直地盯着大门。
“欸···”堇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其实你还是不要取回以前的记忆比较好···”堇有些迟疑地将话说出口，见秾华依旧没有反应，实在耐不住地继续，“就算取回了，你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不如把现在当作一次新生命的开始，重新，活一遍。”末了，她顿了一顿，“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的。”
“七魄受损的话，也就是说她现在就像初生的婴儿那般，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任何感情的表达。简直就是‘重生’，不，更像是是计算机的格式化。那么，‘她’这个存在岂不是等于就被抹杀了？这么做，真的好么···”堇暗自沉思着，瞥了一眼精美床单上遍布的玫瑰花瓣。
“以前的‘我’认识你，对吗？”秾华的声音纯净地响起，堇发现她的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异常清晰。
“那当然。我们可一起生活了十年。”堇爽朗地笑着，“你竟然忘记了我，真不可原谅呢。”
“以前的‘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人？”秾华问，“是很不堪的模样吗？”
浓稠的液体缓缓地流淌，渗透，血红色的发，扭曲的笑容，嘴唇上是一滴滴四溅的颓放的花···
“没有啊，怎么会呢···”数秒后，秾华听见堇的回答。
“秾华一直是我最好的队友，还救过我的命。”堇捏紧拳，“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和我打了一架，真是不打不相识，死后重生的我还是第一次和人打成平手，嘿嘿，后来我们一起住在这幢公寓里，十年来一直如此···”
“你是用短刀的吧，可我完全记不起我用的是什么武器了。”秾华懊恼地摇摇头。
“主人，您最爱的武器一向是随身携带的呀。”叶藿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他双手各举着一个藏青色的大碗，碗上的两双筷子竟纹丝不动。
“好香。这是什么？”秾华此刻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摆在自己面前的食物上，将武器的事情远远抛于脑后了。
“这是您最爱的生鱼片。”话刚说出口，叶藿脸上不由得笼上一层阴影。
“真好吃！”秾华却没有在意，迫不及待地将热乎乎的面条吹了吹，便放进嘴里，粗细均衡的面条，长而不断，在口腔中反复咀嚼，韧道十足！
堇望着自己面前的这一碗，面条上均匀地摆着几根青菜，她用筷子翻动着成色很好看的面条，一无所获。再看一眼对面秾华大口地吃着生鱼片，还有配色好看的各种蔬菜浮在面汤上。
“叶藿啊，这差距也太大了吧···能不能解释一下···”堇一脸幽怨。
“抱歉啊，最近开支有点紧。”叶藿回答得云淡风轻。
“你不吃吗？”最后，秾华满意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仰起头来，用不变的表情询问着。
“主人当然是首先考虑的，请您不用担心我。”叶藿收拾好餐具，起身走出房间。
“真是的···我们明明是鬼的契约者啊，却要自己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堇趴在桌子上，伸着懒腰。
“堇，你有收到‘他’发来的简讯吗？”
叶藿“嘭”地一声打开门，他的脚步变得矫健迅速，走到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
“嗯。关于那个狂的新情报。”堇从内侧口袋掏出手机，眼神变得严峻起来。
叶藿的手在键盘上快速地移动，两眼紧盯着屏幕上出现的一行行字。
秾华拨弄着自己的裙角，对一场来源于自己的危机毫不知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