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一片废墟。
断垣残壁。
碎裂满地的金银玉石,闪烁出耀眼的色彩,与四周荒凉之境呈鲜明对比。
极目之处,是虚无的光芒,像是天堂的圣火在召唤我,极乐处诞言四溢,最亮的地方也是阳光所不能及的灰暗阁角。
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仅用不知是谁的双眼静静注视着这个世界。
没有风。
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样多好。
◇◇◇◇◇◇
胸口好闷···身体好重···快要···快要不能呼吸了···谁来···救···救···我?
惊醒。
双眼还未习惯灯光的亮度,棕色天花板上的方形吊灯正对着我的视线,刺痛着。所有的知觉都在渐渐恢复,又听见有风的清响从窗口吹进,席梦思软软的,身上重重地被什么压着,还有微微的阳光透进,一切都一如寻常···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啊!”沙哑的一声尖叫。
我微微一侧头,猛然对上一双眯着看我的眼睛,那么近的距离,完全没法闪躲,都能感觉到他鼻孔中朝我呼出来的热气——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难怪我觉得一直那么难受,原来都是这个人搞得鬼!
“给我起来呀!别睡了!”我无可奈何地用尽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却没有推动他一毫——这人到底多重!
“也就一百五十多斤的样子啦。”我的内心独白好像都被他看透了一样,全部向上翘起的黑发,眼角边还挂着几点像是泪水的斑点,嘴唇似乎已经开裂,失去了原本鲜艳的色彩。这似乎与他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气质不相符合啊。
“你终于醒啦。哈~”他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又绕到后脑处,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你怎么又随便进来啦?再说,为什么睡我身上。”好疼,似乎被人用刀子细细地在胸口抹了上千次,刺骨地,感到寒冷,还有无名的疲惫汹涌,我许久没有剧烈跳动过的心脏,听见它在左手边积极地回应。
“啊···真不舒服,昨天都没睡好。”他用手撑在腰间,冲我撇了撇嘴,“还不是某人的身形太瘦弱了,全是骨头,硌得我好疼。”
为什么他能用一种像是受害者的口气,还貌似投来幽怨的眼神,像是在说“算了吧,我不怪你。”
“你还没说,为什么要来我家呢?我又不需要你照顾。”是啊,明天还要陪陆婳出去呢,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偏偏还来捣乱。
“不要我照顾?”他将他那件长衬衫的领子重新翻好,带起一丝冷笑地,“那你倒是起床呀。”
“什么嘛···不就是起···”被他一激,我迅速地指挥我的身体动起来,“嘶···”我使劲咬着下唇,才使自己没有痛得大叫出来,但一瞬间额头上已渗出汗水。
“别强撑了,躺下。”这种命令的口气,我极少听他用这种口吻,上一次还是在发生那件意外的时候。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昨天还好好的,今早一醒来看见你就这样了?”我的语气弱下来,在气势上输了一等,更多的是困惑。
“你不记得了?”他皱着自己浓浓的双眉,伸出三根纤长的手指触摸着自己的短须——这是他思考时一个习惯性动作,果然不一会他就再次开口,“罢了,这也正常。没有危及生命已经是万幸。”
“危及生命?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好了,你乖乖躺着,让姐夫来照顾你这个小孩——”他冲我挥挥手,早有预谋地拿出一袋袋蔬菜和肉类,走进狭小的厨房间。
“等等,我今天可还有约呢!”我慌得大叫,想起了昨天最后她的背影。
“哦?是嘛?”他的声音从厨房飘过来,“那你知道今天星期几?”
“你当我傻吗?当然是周六!”他在搞什么?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事实证明你就是。”他干笑数声,“已经周二了,再纠正一点,现在也不是早晨,而是正午时分。”
“你才呢,说什么胡话···”当我摁亮枕边的手机屏,最中间显示出的日期,让我一下子楞在那里,脑子飞速运转着,在所谓的“记忆”深处,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失忆?
又是这样?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就这样以为自己很平常地醒来,很普通地睁开眼,很普通地穿衣,很普通地吃早餐,很普通地去学校,日常的生活似乎不曾断过。而当我回忆起来,刚想到是不是该和同班同学招手问好的时候,发现记忆断了线,如风筝——七岁时和姐姐一起放的那只尾翼呈剪刀状的燕子风筝,于不经意间松开手,就这样,望着它乘风飘远,再不能及。
照理来说一样日常的初中三年,我想不起自己经历了什么。
忘得一干二净。
骇人的遗忘速度——
于此刻再度重演。
◇◇◇◇◇
“你是说,我被人袭击后昏倒?你到医院把我接了回来?”当裴文第五次说明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不,并不是所有,他只告诉我他知道的情况),我才终于理解并完全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
“咳咳···对,对。就是这样。你懂了就好···”他迫不及待地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将水一饮而尽。
“可这也太不合常理了!”我依旧只能躺在床上,但几分钟前我让裴文帮忙拿来了沙发上的阿狸抱枕,垫在我的后背上,好稍稍将头抬起些。
“你说我的手机和钱包都好好地在口袋里,没有动过,那我为什么会被袭击呢?我又没有仇人。难道···”我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下半身。
“你想说劫色?”他是在嘲笑我吗?那45°角斜视一脸坏笑的样子,分明就是!
“才没有!”我矢口否认,激动地背部稍离开靠垫,就是一阵抽搐的疼。
“快躺好。别乱动。”他立刻走来,又轻轻地用手展好至我腰部的被单,我注意到他原本就偏深色的皮肤似乎又被晒得黑了一分,围绕着嘴唇的一圈浓密而略有些杂乱的胡子在我眼前晃动。
“快吃吧。”先随风而到的是一股清香,我猜是排骨汤的气味,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烧菜还真是有一手,虽然比不上另一个人···
正想着,热气腾腾的一碗成色鲜亮的汤面便端到了枕旁,调动着我按捺已久的食欲,沉睡了两天两夜的味蕾也渐渐在苏醒,有些迫不及待了。
“你这个样子怎么吃?来,我喂你吃。”说着,眼前的这个大男人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整齐的面条,软软地,又远远地吹了几下,确保不再很烫。
唔,嗯!略略偏咸的味道,在口中反复咀嚼着,永远不急着咽下,又急于吃上第二口,所以还未完全咀嚼完,便顺着喉咙滑下,感到一股股热流直通入我的胃部。
“姐夫,你真是太好了!”于感激中,我不经大脑思考地喊出来。
“记住,人往往不能太过自信,特别是你这种样貌寻常之人,更不可寄希望于自己的脸。”他一脸严肃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在心里一定是张狂地大笑的表情。
请允许我收回方才对他残留的一点点感动。
这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使劲嗅了嗅,除了满满的汤的气味,似乎还掺杂了其他什么。
“是不是还有鸭血吃啊?”我问。
“你想多了。只有营养满分的排骨汤哦!”姐夫冲我比了一个大拇指,自满地笑。
“奇怪,那我怎么闻到一股腥味?”
不过似有似无的,大概是错觉吧。
我说服自己安心,然后继续“面来张口”。
这位肤色近似于非洲人,身材健硕,此时正坐在我身边,十分细心地照顾我的男人,是我唯一可以稍稍依靠的亲人,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只是我姐姐的未婚夫。
而我的姐姐···
“最近去看过她吗?”按捺不住的疑问句,很自然,像是唠着家常,他的双**错着站立——这是最随意的站姿——
高超的演技。
“嗯。”我只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后文的回话,到他的耳中变成了圆满了的句子,在过去重复了多少次的对话。
她还在睡着。
沉沉地,就连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都没有改变。
多少次我都在思考,她感受到的和我们是一样的吗?在睡梦中,编织出“自己”的人生旅程,控制自己的脚步和双手,移动与跳跃,舞蹈歌唱,是否在某一特定时刻,还能重新编排自己的时间,让过去的那天再重来一次。
“这样啊。”我只是看见他微笑着。
他还会一直等下去吗?
我将这个问题在大脑中迅速抹去,然后重新躺下,让胃中的食物自己去消化,困倦又一次进攻,我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
雪花纷飞,像是巧匠们精雕细琢后的成品,毫无瑕疵。
此物本不该属于这人间。
只是一味地纯净,似乎还是透明的,可能也只是消融地过快——稍稍触碰到人的体温,旋即走向末路。
过久未雪后的第一个飘雪的冬日,清晨的风依旧冷冽,吹跑我的所有睡意。我一改常态,手脚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哆啦睡衣,一层层地钻进衣服里,最后是那件棕色的羽绒服。
敲门声起。
七点整。
“来啦来啦!”我这么说着,目光却移不开窗外。
“小子,今天不错,很快嘛。”她又一次没有征得我的同意而走进我的房间,虽然我比她小,但至少也到了知道有个人隐私的年纪了吧···
我愤愤不平地想,打量她今天的穿着:一件和我同样款式的白色羽绒服,一条黑色短裙,下面衬着加厚的保暖裤。当她挤过我的身边,绕到窗旁,略略偏过头看时,我从她长发的缝隙中发现了暖宝宝的踪迹。
既然这么怕冷,何必穿裙子,今天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啊。
“小子,你喜欢雪吗?”她喜欢叫我“小子”,从我记事那一天起就没有听过她叫我名字,一方面可能因我个子不算高,很长时间比她的海拔低,另一方面纯属她的个人习惯问题。
光叫名字还不够,她每每都会紧跟着下一个步骤,伸出手摸摸我的头。
这次却没有。
“喜欢啊。我觉得没有人会讨厌这么可爱的东西吧。”我不太适应地挠了挠后脑勺。
“可爱?”她说话时,我紧盯着她垂在大腿侧的手,但她一动也没有动,“哦,也是啊。人们都只看得到他们想看到的那一面···”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许久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姐姐了,随之而来的烦躁慢慢袭来——姐姐总是说些超出了我理解范围之外的话。
“你过来些。”她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将耳朵凑过去。
“相·信·的·是·笨·蛋!”她凑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轻声吹气,不由得让我面红耳赤。
又被耍了!
“哈哈···给你个教训,记住呐!”她一副强词夺理的趋势。
“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话哦。”她眯起眼睛,“尤其是,漂亮的那些。”
“你是在自夸吧?”等我感觉红晕完全退下去后,方才想起要回击。
“你的脸好红。”她轻描淡写地撂下话,然后飘然转身出了房门。
完全来不及防备。
温度在往我的头部爬升,我可以明确地感觉到。
可恶!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毕竟比我大了整整八岁。老女人。这么想真解气。
早餐是面包夹鸡蛋,边缘永远有一些烤焦了。
◇◇◇
无声的雪的世界里,她的侧脸也渐渐变得模糊,与白茫茫的极远处融为一体。
余我一人,在这极寒的境地。
恐惧抓着我的心脏,胃部的抽痛又紧随而至,我用手揉着,动作轻缓,却似乎可以把五脏都捣碎,搅成一团地滚落在雪地上。
“扑哧——”我看见那一团似火的亮彩在面前浇开,有几点飞溅到我的眼角下,又感觉到有液体从脸颊两侧慢慢下滑。
我想到了刚才抹在面包表面的番茄酱,甜甜的——
但这里弥漫着铁锈般的气味。
这一定是个梦。我现在还躺在自家的床上——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心里暗示自己赶快醒来。
四周似乎变得嘈杂。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空间,这里一片黑暗。
“弟,今天陪我一起上街吧。”譬如舞台剧般,一下子出现了光亮,少女的长裙的一角飘举,微微侧过脸——
这是我三年记忆消失前,应该是最后一天发生的,最模糊的片段——
导致那是一张空白的脸孔,没有五官,身后是长长的黑发。
她的声音是一如往常地轻盈快乐,我只能猜想她是微笑的表情。
无脸的人向我不断走近,灯光只随着她在移动,渐至我的身前,只有两步的距离,我在暗中注视着,想象着“姐姐”会伸手摸摸我的头——
面前的人举起双手,平平地上举——
“快逃!!!”
我的身体就这么直直地被推了出去,在空中稍停片刻,落地的前一刻,回响在我耳中的,只有那歇斯底里的喊叫···
血从不知道哪里流了出来,我将要浸在身下这一片血泊里···
那个没有脸的女人呢?
我还没来得及再看她一眼。
◇◇
真是高兴。
终于摆脱了那恹恹之冬,跳转到正常的时间,地点···
脑后可以清楚地触碰到枕头的柔软,身体舒服地略陷进被单里,与原本以为的着地的硬邦邦而冰冷的触觉完全不同。
我挣扎着坐起,发现身体似乎没有剧烈的痛觉。
等被单脱落下,脊背上却感到一阵寒意——
伸手一摸,湿淋淋的。
又要换床单了!
我使劲捏了捏自己的侧脸,以确保自己是清醒的。
方才的梦历历在目。恍如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般。
第几次做这个梦了?
我下了床,试着叫了几声“裴文”,但直觉告诉我他已经走了。
再几步,我便瞥见了用吸铁石固定在冰箱上的黄色便条——
“我必须要回去工作了。冰箱里有蛋包饭。加热后吃吧。
有事情记得打我电话,号码是139****123。 裴文”
这么潦草的字迹,没有谁能模仿得了吧。他每次写自己名字的那一撇总像要翘到天上去一样。
我是绝对不会打电话的。这样不就让他看瘪了?
如此倔强的我划开手机,输入他的新号码···对,以防万一,只是以防万一。
他怎么又换了手机号码?
我打开冰箱,拿出那盘黄色模样的东西。我的视线却被它旁边的那个盒子所吸引。
三角形的纯黑色盒子,如果没猜错的话——
里面放着一个还微微冒着热气的三明治。
黑色的内壁摸上去有些烫手。
这样特殊功能的“饭盒”,我想我见过一次。
我满怀期待地咬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尝出是什么原料做成的,便狼吞虎咽起来,着了魔似的,不一会儿,我不顾形象地舔着手指上残余的碎屑。
香气仍残留在我的口腔内,回味无穷。
“梆”地一下,我合上了冰箱门,完全不想看见那份蛋包饭···
◇
总之,现在是下午两点,先打电话给他问一下情况吧。
毕竟他应该才刚刚来过——播下号码后的几秒,他立马接听。
“木兮你还好吗?”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又瘦又高,夕阳下的侧颜会温暖地微笑的凌睿。
“嗯。还不错。至少我下得了床了。”我打电话时手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头,随即想及那个可怖的梦,又缩回。
“我们都很担心你呢。你怎么啦?告诉我。”他很心急的样子,看起来也什么都不知道。
“准确地说,我失忆了。不过好像是被人袭击了,原因不明。可能这世上没有比我更糊涂加倒霉的人了吧···哈哈···”为了防止尴尬,我在末尾无奈了笑了两声,不过貌似显得愈发尴尬了。
“这样啊。”他回答说。
咦?等等···他不应该很惊讶地再度向我确认,然后很紧张地询问我是否需要去医院复查之类的?
我这么想也算自我意识爆棚了吧···
“你放心吧。我会帮——”他紧接着又说,然后,电话突兀地挂断。
我听着那头的“嘟——嘟——”声,一时间愣在那里。
从脚部传来一阵麻木的犀利。
未完的短句,不明不白的话语,太仓促的挂断,还有——
隐约听见的她的声音。
★
冬天来了。水都结冰了。一切东西似乎都在准备入葬。
亚麻的味道,真好闻。
硕大的宫殿。和那时一样金碧辉煌。
身穿着自己为自己定制的舞裙,拖地的裙摆仿佛一长条的蛇尾,摆弄着,被抑郁的氛围包裹。
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参加葬礼,还是出席盛宴。
王子还没有来。
我躲进房间里,把自己锁起来。
大可不必这么做的。
反正这里除了我这个公主之外——
没有其他人。
床尾处悬着一个挂件,仿佛是这豪华富丽之处最不起眼的装饰物,又像是最原本最早出现在此处的东西——
仙女的两瓣似乎是全透明的翅翼轻轻地抖动着,鼻尖是一个微微鼓起的小苞,布制的双腿无力地下垂,头顶连着一根短线,于是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悬起,就这样,听话地呆在那儿。
我躺在床上,松软的质感,呈大字型,还真是个不拘小节的公主——
反正也不会有任何人看见。
“冬天来了。这里还是那么暖和。”
自言自语的时候,小仙女的脸突然向我转来——我注视着她双眼处的黑珠子,那一张令人痛恨的樱桃小嘴总是那样的表情——
毫无保留地在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