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嘈杂声作响,“嗡嗡”地轰炸,使得四周处于焦灼的高温。
“不要相信任何人。都是骗子。所有人都是。自顾自说谎的罪人。”
每当我试图摆脱这种几近隔绝的生活状态时,就有这个声音,像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源自我身体的最深处,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我屈服于它。
可在我与她初遇时,甚至第一次搭话时,那个声音没有跳出来。
她不会说谎的。本能地这么相信。
最近,那个声音越来越高频率地出现。
身旁的座位空荡荡的,桌肚里整齐地摆着课本,椅子被完好地摆正,还是她在时的原样。
孤独?我想到这种从不可能具有的感受,使劲打消这个念头。
是啊,我早就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无声的世界。
将自己劈成两半,默默遥想,另一半的温暖。
◇◇◇◇◇◇
“木兮,木兮——”就在我快要进入梦乡之际,有人在呼唤我的姓名。
女性的声音。
“陆婳——?”条件反射般,我直起身来,发现自己的声音过于兴奋。
嘴角大幅度的微笑还未完全褪下时,我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冷冷地扫射着我的面容,仿佛可以将这一层皮囊看穿。
“罪人!无可饶恕的罪人!”体内的那个愤怒的声音又响起来。
“喂,是我叫的你。陆婳请假没有来吧。”
我先看了一眼身边依旧空荡荡的座位,再转过来与发声者对视着,那位就坐在我前面的女生,两只大大的眼睛毫无忌惮地盯着我,大方而礼貌的笑容不知为何让我感到不舒服。
“你是···”我还装作思考了一会,但实在无能为力,“谁啊?”
女生作了个晕菜的动作——头顺着椅子向后一仰,倾斜45°险些就要跌倒。
“我们可是同学欸!一个学期下来,你都没有记住我的名字?”
她好像很愤怒的样子,但又没有皱起眉头,只是微微嘟起嘴像是跟我赌气。
“真对不起。”我有些紧张,跟班上同学说话已经算是破例。
“算了。毕竟‘贵人’多忘事吧。我叫闵心。”自称为闵心的女生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陆婳的位置坐下,这一举动叫我无所适应。
“刚才老师不是说要自由组合来研究一个课题嘛?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你看,毕竟班上只有你落单。”
我看见说最后一句时,她闪过一丝窃笑,不过并不想否认。她是对的。
“为什么···”
“哈哈,我早知道你会这么问。放心放心,绝对不是我暗恋你或者是可怜你的这种心态。只是觉得我和你会有同样感兴趣的话题,所以一起研究会比较有趣吧?”
还没等我说完问题,闵心便打断我,自顾自地笑起来,还很自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触碰。仅仅是这一细微的动作,既怀念,又恐惧。
“离她远一点!离所有人都远一点!都是骗子!骗子!”
我使劲驱散这个讨厌的声音,忍耐着胸口一丝闷痛,露出友好的笑——
“请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兴趣?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会答应。但多谢你的好意,像我这么奇怪的人,劝你还是少接触比较好。”
拒人于千里之外。没错,这才是我的常态。
闵心突然沉默了,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突然凑近我,对视着我的双眼——
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口中呼出的空气的热度!
我慌乱地别过头去,脸上不争气地烧起一阵火红。
她倒像胜利了似的,用清脆的声音质问:“你确定会拒绝?”
“那是当然。”我不禁有些恼怒,她是诚心看我笑话的吧?
“先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吧。”她走回自己的座位,从包里取出一本棕色的小本子,翻开到一页开始读起来——
“凌睿,高二3班学生,于昨天下午三点四十分被发现昏迷在旧校舍的门口,目击者称隐约看见有身着白衣的女子站在那儿向他招手,等他过去时,不见了女子,她站过的地方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受害者。这是第八个受害者,症状与前七起完全相同。”
她合上本子,看了我一眼——我听到“凌睿”二字时已是不由得一颤,现在颈后冒着滴滴冷汗,又接着说:“由于此案过于离奇,怀疑是,幽·灵·事·件。”
闵心特意着重了最后的四个字,仿佛知道了我的秘密一样,得意地轻笑着。
◇◇◇◇◇
当头一棒。
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怎么会?凌睿!昨天他还带着三明治来家里看望我,怎么就遇到这种事情!
焦躁,不安,我被这焦灼的思绪煎烤着。
更重要的是,我只对陆婳透露过的自己能看见幽灵的事情,是否被闵心知道了?
不,正常人即使听说了也不会相信的吧。
可,眼前的这个带着笑的女生却让我不那么确定。
“我们要研究的就是这一系列的离奇案件哦。这就发生在学校里,我们周围的,幽灵事件哦~”她半眯起眼,仍对着我笑。
“幽灵,毕竟是不存在的吧,毕竟没有谁真正看见过。”我试探着问道。
“嘛,谁知道呢,总之我对这个很感兴趣哦。而且,你的朋友也被卷了进去,我想你也会很担心而协助我去调查的吧?”她耸了耸肩,双眼却闪现着光芒。
“请容许我纠正一点,他不是朋友关系。我没有朋友。今后也不会有。”我加重了语气,坚决的。
“咦?这样啊···”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明白了吧?所以说,我不会···”
“好!就这么定了!我马上把提案交给老师!”她第二次打断了我。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再看时,她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
欸。我好像,有麻烦了···
也许并不是坏事。
◇◇◇◇
接着便回想起那小小的单薄身躯,痛苦中因呻吟而泛白的唇,紧紧拽住我衣袖的冰冷的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
“谢谢你。”她说这话时,额上又渗出几滴豆大的汗珠。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长跑”。
实则从发现她的公园长凳到医院,不消一千米。
抱起她时,才发现她的身体也轻得吓人,仿佛只剩一个骨架,真令人难过。
长长的过膝裙,淡绿色的,很好地将她过于消瘦的身材掩饰过去。
当我去便利店的路上,无意间的一瞥,那个半蹲着微微颤抖着的身子映入眼帘,在夏日炎炎的正午,四周唯有葱翠欲滴的矮树丛,公园中央硕大的白色喷泉,水声几乎掩饰了她无助的低低的哀唤——
但我确确实实听见了,并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我迅速跑到她身旁,“你没事吧?”
她微微侧过头来,这才看清她全部的脸庞,额角渗出豆大的汗水,两颊的红晕太过鲜艳,而最令人难忘的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此刻依旧礼貌地对我报以感谢的目光。
接下来,她便倒在了我的怀里。
“医院···手机在口袋里···给哥哥···电话···多谢···”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而我并没有全部听清。她的手依旧紧紧按在腹部,我猜那就是她痛苦的根源。
“别勉强···马上到···没事的。”
说起来,我也是很会逞强的人,明明胸口的跳动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长久没有锻炼的双腿此刻已似灌了铅般,但是,我仍在跑着,以说不清的心中的信念在支撑——
一定,一定,要救她!
最后急症室的门口倒下了两个人,我只记得我的心脏的跳动远超过了正常范围,再也支撑不住,嗅到一股浓烈的少女体香,胸口压着柔软的温度。
等我再次睁开眼,头顶是暗昏色的柔和灯光,而那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却刺激着我的回忆,痛苦,恐惧,悲伤,忧愁···各种纷杂的情绪油然而生。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脑海中恍然跳出这么一句话,仿佛是被我遗漏在夹缝中的片段,是个孩童的声音,坚定而绝决,强忍着哭泣。
“护士,快来,他醒了!”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是医生么?我扭过头去,休闲的白色汗衫,身形高大,手臂很细,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精神,而那双热炽的眼睛一下子让我回想起刚才被我抱来这的小女孩。
“她怎么样了?”我一下子坐起身来,将白色被单掀开,引得脑中有些许眩晕。
“她已经脱离危险了。谢谢,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了···要不是你救了她,我恐怕···要永远失去她了···”
面前的男孩突然语无伦次地,弯下身来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发现他的指甲很长,尖端嵌着灰白的污浊。这让我有些反感,但却真切地体会到了他对我的感谢,隐约地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而欣慰。
这点痛苦,也值了。
我这么想着,安心下来,让刚到的护士给我做检查,也好早点离开这令我心生厌恶的地方。
◇◇◇
“我是凌兰的哥哥,凌睿。我代我的妹妹衷心向你表示感谢。”
护士走后,男孩很腼腆地自我介绍着,显然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边系鞋带,边抬起头来看他——他真的好高!完全站直的时候,简直伸手就可以碰到天花板!
“呃···那个,我叫木兮。木就是树木的木,兮在古代是语气助词。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妹妹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自报了家门。为了彻底了解今天的事,我决定在这里忍耐到最后。
“欸?木兮?那个一直排名年级第一的学神?”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再度从头到尾打量了我一番。
“啊···难道···”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你不会是金叶高中的学生吧?”
“嗯嗯,是啊,高一六班的,跟你就差一层楼。”
啊!这家伙竟然还知道我是几班的!果然第一名考多了会引人注意吗···
“我们快走吧。”
我的心情一下子有点沉重,暑假中一个人的单调和校园生活的寂寞又将我拖入一片暗影中。想躲起来,却不知何处可供藏身。
我跟在凌睿高大的身躯后快步走,可以感觉到他外表下隐藏的急切。
可我们刚到门口,就被护士拦住了。
“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请家属在外面等候吧。”
“啊,这样啊。”凌睿听完,很客气地对着护士小姐微微鞠躬表示感谢,又扭过头来看着我说,“一个小时以前,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种时候也不能心急的。”我好言安慰他,心下却想着早点回家。
回“家”——那间空屋?
一种不可抗力让我随凌睿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椅子上,心里矛盾着,盼望着消磨时间。
“她患有急性肠胃炎。明明不能让她这样一个人在外面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话,这让我为打破沉默而感激,“都怪我。为了一点小事跟她闹了矛盾···一气之下她才跑出家的。”
“兄妹之间闹矛盾很正常的,这也不能全怪你,毕竟谁也不知道肠胃炎什么时候会发作呀。”话一说出口,总是这些宽慰别人的字句。
“她只是拒绝吃我做的蔬菜沙拉而已,我却揪着这点小事跟她吵了起来。作为哥哥,我的度量太小了吧···”我注意到他用手掌抵住了额头,想必心中相当后悔。
毕竟啊,就算发生了什么,人类也只能追悔莫及而已。
“对不起啊,向你抱怨这些。”他冲我一笑。
“我家其实就在附近不远,不嫌弃的话,来我家吃晚饭吧。一则也是表示感激,二则我也正好要回家做好饭给妹妹吃。”他紧接着说。
就是这样,我没能拒绝他的突然邀请。
自那之后,我在学校里有了一个可以见面打声招呼的人。
◇◇
放学的铃声响起,惊破了我的回忆。
我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双手被枕得有些麻木,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于是,我一本一本将书放进包里。
此时的教室里只剩下几个打扫卫生的同学,他们也理所当然地忽视我的存在,自顾自地戏谑着。
再过不了多久,他们也匆匆离开了,背起书包,结伴着,追逐着。
我听见一个女生撒娇地叫着另一个男生的名字,一抬眼便看见玻璃上反射出他们的双手偷挽在一起的样子,两个人都很羞涩。
是啊,也到这个年纪了呢。我想着,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地,磨蹭着穿过整个教室,半只脚刚踏出前门,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
当我终于走出教室,才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没事的。我对自己说,只不过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右手边的那个女孩,今天没有来学校呢。
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得了。我后知后觉,自己竟然也会心生这种想法。
以什么名义呢?
朋友?啊不行,我下决心不交朋友的。
同学?同桌?一般好像没这个必要。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习惯了似的走进便利店。
我的手刚打开冰柜的门,另一只手伸向可乐时,蓦地停住了:“病人···应该不能喝这种没营养的东西吧。”
可是···看望病人总不能空着手吧。
我在食品区徘徊了好久,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她爱吃什么。
“诶呀,不管了,就这个吧。”我抓了几包薯片,到收银台结账。
提着袋子,我晃晃悠悠地朝那个方向走着,突然想起自己貌似还没吃晚饭。
“还要自己烧···好麻烦···”我叹口气,继续朝前走。
在十字路口处右拐,直走到第三个路口左转。
就跟她说,是老师指定他来帮她补习这一天的课程的。虽说自己也什么也没听了啦···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找她问清楚,关于这次发生在我身上的失忆和那一天的情况。
◇
数十一步台阶。
我调整了一下衬衫的领口,轻轻敲了敲门。
面前厚重的门被向内打开了,露出的是一张陌生的少年的面容。
“请问找谁?”他客气地问我,却没有笑容。双眼直直地盯着我,透出淡漠的冰冷。
“啊···那个,我是陆婳的同学,来看望她。”我将手提袋挪到身后,但眼前敏锐的视线几乎将一切都洞察清楚了。
“看来你还不知道吧。你要找的人已经从这里搬走了。现在是我住在这里了。”少年的深色眉毛微微怂了一下,对我摇了摇头。
“哦,抱歉,打扰了。”我表面平静地道歉。而在那扇门重重关上时,心却无法安静,一种可以凝固血液的凉意注入,瞬间被冰冻。
这是被抛弃了么?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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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很容易忘记她的恶毒。
手中拿着金色郁金香的美丽少女,心的切口处淌下黑色的脓液。
骑着一匹雪白宝马,装饰着钻石碎玉,细腻的肌肤衬出娇红的面容,在阳光下显得愈发动人。
她最大的罪过就是生活在梦里。
1000片蝴蝶尸体的翅膀堆砌成的外衣,头上的金冠堪比最明亮的星星。她只是傲然地仰头望向,望向那顶替了天空的蓝色,一味地蓝,以至于使她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四季消磨,白夜都离她而去。
母亲一字一句描绘的那个乐园,却深深刻在她的心里。
她的手陷入捉摸不定的色彩变幻中,脑海里只剩下一点一点构建起来的天堂,神圣不可侵犯。
抛弃语言,撇开交流,麻木思考。
最高贵的公主生活在她最高贵的世界中心。
柠檬黄?紫罗兰?还是枯蓝?
就在她屏息权衡时,从远方传来了脚步声。
模糊的印象里,她想起幼时陪她玩耍的一只黑猫,它也是这么小心翼翼地走,步履优雅,“喵”地一声就跳上自己的膝头。
猫咪最后被赶了出去。
整个夏天的夜半,都能听见它哀哀的低鸣。
她反而因此有了一种慰藉,难眠时也觉得好受些。
“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