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客,独钓寒江雪。
枯黄的竹竿微微晃动,冰冷的江水泛起涟漪,似是鱼儿上钩。
蓑笠客抖落身上的积雪,冻得通红的双手抓起鱼竿,与咬钩的鱼儿斗智斗勇。
凭借鱼竿传来的力道,蓑笠客料定是条大鱼,至少有小臂长短,大鱼在冰面下冬眠半个冬天,最是鲜香肥美。
隔着厚厚的冰层,他甚至闻到鱼鳞下散发的鲜味。
虽说大鱼刚刚从冬眠中醒来,却是凶猛异常,撕扯着鱼线不肯松口,鱼尾奋力地扑腾,妄图扯断鱼竿,从蓑笠客手中逃脱。
如果换做别人,它确实可以仗着蛮力逃出生天,钓鱼新手往往会拼命收竿,妄图与水中的大鱼角力。
这其实是误区,先不提大鱼在水中的力量远胜于钓鱼者,最重要的一点,两者角力引发的直接后果是鱼竿折断、鱼线绷断,钓鱼没捞着,反倒赔上鱼竿。
然而蓑笠客,是钓鱼的老手。
蓑笠客看着江水翻腾,缓缓放长鱼线,先让大鱼逃出一段距离,然后猛地往后一扯。
冰面下的大鱼吃不住力,整条鱼撞上冰层,撞得七荤八素,撕扯的力道小了许多。
蓑笠客使出浑身的力气,试图将大鱼拖出江面。
大鱼如临大敌,顾不上喘息,再次挣扎着逃向江底。
蓑笠客故技重施,让它游出一段距离,再猛然收线,撞击冰层。
往复几次之后,大鱼已然精疲力竭,再不能反抗,任由蓑笠客缓缓提起鱼竿,被拖拽到冰层上。
蓑笠客嘴角微斜,长舒一口浊气,眼见东方尚未天明,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他抓起一块碎冰,狠狠敲在大鱼的头颅上,让它老老实实地躺平,然后抽出腰间的短刀,在鱼腹划一道浅浅的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落入蓑笠客口中,顺着咽喉滑入五脏庙,暖意瞬间温热冻僵的身体,香甜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抹煞些许寒冬的肃杀。
“松花鱼血,名不虚传。”
蓑笠客贪婪地舔净嘴角的血液,恨不得再挤出二两血。
半年前,他来到松花江旁的松花城,支起一个馄饨摊子,与百姓们打交道、凑近乎,就是为了在冬至,品尝最鲜美可口的松花鱼血。
据传冬至的松花鱼灵力盎然,是修行之人的大补之物,其中尤以首条松花鱼最为珍贵,历来是松花城大族们的争夺之物,一条“头鱼”往往被拍卖行拍出天价。
为了杜绝这种骄奢淫逸的奢靡之风,蓑笠客甘愿冒着生命危险,赶在松花城开渔之前,把头鱼抢到手。
绝不是因为自己贪吃哦,绝对不是哦。
蓑笠客熟练地刮去鱼鳞、去除内脏,把鱼肉和江冰放进鱼篓,此时正好天空鱼肚白,远远传来喧哗之声。
“这么快的吗,果然是修行之人。”
蓑笠客花了一个时辰,才从城郊的茅屋走到江边,大族子弟们居然只用半个时辰走完两倍的路程,而且听他们高声交谈,完全是气不喘、腰不酸,哪像自己,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没有修为的废物,终究比不上修行之人啊!”
他们所处的世界名为“玄元界”,远古时期,开天先人将修行登天之路一分为二,划分为“炼气”与“锻体”。
炼气者被称为修士,吸收玄元界中飘散的灵力,化为体内气海的灵气,放灵术、画灵符、催灵阵,大成者可引九天雷霆、释三昧真火,俨然远古大神再现人间。
境界由低到高分为九阶,分别是筑基、开光、通灵、洞府、龙门、金丹、元婴、出窍、分神。
锻体者被称为武夫,淬炼血肉之躯,在丹田之中凝聚一股横练真气,真气游走于周身经脉,锻造无坚不摧的钢筋铁骨,大成者足以掌劈峰峦、拳碎山河,天上人间无人可挡。
境界由低到高也分为九阶,分别是淬骨、炼腑、通脉、融血、龙魄、金身、元武、远游、神力。
玄元界内几乎人人皆可修行,唯有道路之别与天赋之分。
可凡事总有例外,偶尔会诞下完全无法修炼的废物,炼气与锻体两条路都走不通,被称作“天弃子”。
蓑笠客正是天弃子。
无法修炼,体魄孱弱,寿命短暂,因此天弃子们是玄元界最底层的存在,最低级的九阶妖兽都能一巴掌拍死两个天弃子,还有一个被当场吓死。
天弃子本就生存困难,玄元界的古老传说加剧了这种状况,“天谴之人”“天煞孤星”“魔头转世”都是对他们的偏见。
蓑笠客活到现在,吃了许多苦,遭了很多罪,许多次差点饿死街头,成为老鼠们的腹中餐。
万幸的是,他活下来了。
蓑笠客清理干净现场的痕迹,以免大族们发现有人捷足先登。
他躲在树丛后,遥遥看着各族子弟或兴奋或埋怨地在冰面上钓鱼,心中五味杂陈,有些羡慕,更有些坏事得逞的洋洋得意。
如果被眼高于顶的族长和长老们,知晓蓑笠客干的好事,估计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吧。
蓑笠客摘下破旧的斗笠,露出真容,清瘦的面颊微微泛红,是服用鱼血的奇效,明亮的眸子没有聚焦,显得慵懒而闲适,仿佛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时候不早,该去摆摊了。”
蓑笠客提着鱼篓,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走向松花城。
待他走到城东的集市,已是巳时,惨淡的冬日洒下冷冷的日辉,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集市中已经有许多家小食摊子支起火炉,摆好桌椅,男人在案板前处理食材,女人戴着银镯子的手伸进冰冷的水盆,清洗自家的大白菜和萝卜,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帮忙,许多时候适得其反。
“挺好的。”蓑笠客眼含笑意,轻声说。
他很喜欢热闹快活的烟火气,众人为一顿吃食忙碌的景象最是令他欢喜。
“哟,秦闲,从江边回来了!”
集市口的烧饼摊子最先看见蓑笠客,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蓑笠客点点头,“段伯,生意咋样?”
段伯从火炉里拣出一块烧饼,放在竹篓里,“嗐,老样子。”
秦闲微微偏头,瞧见火炉后一尾活蹦乱跳的松花鱼。“段伯,段老哥钓上的鱼真够大的嘿!”
段伯自豪地拍响光秃秃的大脑门,“我这娃就是孝顺,连鱼血都要让老两口尝鲜。”
“松花鱼血好啊,温养体魄的嘞。”
段伯白了秦闲一眼,“还用你说,你伯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松花江人。”
“怎么说话的呢?”
段婶拍了拍段伯的后脑勺,“赶紧和面去,都冻成冰疙瘩了。”然后眉开眼笑地把热乎乎的烧饼塞进秦闲手里,“小闲啊,趁热吃。”
“哎,谢谢婶!婶,几天没见,你咋滴越来越年轻了?”
段婶掩面娇笑,“你这孩子,油腔滑调的,婶不变老就谢天谢地咯!”
秦闲每经过一家摊子,总要和他们闲聊几句,短短几十步路,竟然走了小半个时辰,等他走到馄饨摊子前,手里满满当当地是各种吃食,各家的小孩围在摊子前,期待地看着他。
他无奈地叹气,把吃食分发给他们。
“别急,马上开锅。”
他从竹篓里拿出肥美的松花鱼,案板上是拜托各家摊主准备的食材,面粉、鸡蛋、大白菜、老豆腐、,以及各种作料。
“闲哥哥,鱼肉馅馄饨吗?”
“不是哦,冬至吃饺子,鱼肉豆腐馅,叫做余财饺,父亲娘亲来年挣大钱哦。”
“挣大钱买玩具!”
“不对,要买新衣服!”
孩子们分为几派,各执己见,为蛐蛐与蝈蝈,头带和发带争论不休,如今无忧无虑的童年,若是再过几年踏上修炼之路,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你是馄饨摊子,怎么能卖饺子呢?”
说话的是戴着书生帽的小男孩,天生一副老正经的模样。
秦闲故意逗他,“你别吃就好啦!”
“不!”小正经可能头一次扯着嗓门喊话,吓得他妈赶紧跑过来,生怕孩子中了邪。
“很久以前,饺子与馄饨是不分家的,饺子还有月牙馄饨的别称呢。”
孩子们“哦”的一声,表示听不懂。
秦闲使鱼肚朝左、背朝右躺在案板上,黑铁刀紧贴鱼背骨横批进去,深及鱼肚,批断脊骨与肋骨的关节,同时保持鱼皮不受损伤。
然后鱼翻身,批开另一端脊骨与肉,在靠近鱼头脊骨斩断或用手锄断,拉出脊骨,在鱼尾处斩断脊骨。
随后将鱼腹朝下放在墩子上,翻开鱼肉,使肋骨露出根端,将刀斜批进去,使肋骨脱离鱼肉,将两边肋骨去掉后,便是头、尾仍存,中段无骨的脱骨鱼。
秦闲得意地展示脱骨鱼,松花鱼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辉,分外艳丽。
孩子们惊讶地嘴巴足以塞下一个鸡蛋,他们最讨厌吃鱼,就是因为鱼刺很烦人,没想到居然能剔除鱼刺,闲哥哥果然厉害!
“喜欢吗?”
“喜欢!”
谁不喜欢新鲜的稀奇玩意呢?
听到满意的回复,秦闲面无表情地砍下鱼肉,三下五除二剁成一滩烂泥。
在一众错愕的孩子中,小正经悠悠道:“韶华易逝,金兰易衰,灵玉易碎,虚妄虚妄。”
嚯,厉害,年纪轻轻就悟道了。
炉火的水烧开了,秦闲将鱼骨和羊棒骨连同姜葱蒜一起下锅,煮饺子最重要是熬汤,鱼羊“鲜”,鲜美的汤底,是一碗美味水饺的基础。
接下来就好办了,鱼蓉、豆腐、大白菜和蛋清调制馅料,淋上料酒、香醋腌制,然后揉面团、擀面皮,秦闲可谓是轻车熟路,甚至向孩子们抖搂了一手“同时擀八张面皮”的技巧,又一次赢得他们的欢心。
鲜汤的气味从锅中渗漏,弥漫在热闹的集市中,从一众香气间脱颖而出,在场的众人无一不食指大动,有些孩子嘴角早已垂涎三尺,恨不得喝上三大碗。
秦闲面无表情地盯着炉火,十指上下翻飞,如同两只飞舞的蝴蝶,更是勤劳的巴巴兽,面皮和馅料眨眼间变成**饱满的大饺子,鼓鼓囊囊地码在案板上,好像圆滚滚的小白兔。
孩子们忍不住伸出稚嫩的手指,捏一捏,戳一戳,感受食物的奇妙。
等到另一口锅中的清水烧开,便下饺子。
冬至吃饺子,冻不死。
秦闲如是想着,全然没注意有一黑袍老者落座,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