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主人的房间,也就是伊诺特 格雷的房间,就藏在最高的一座城堡内。
铁链和齿轮的声音低沉而厚重,兰恩坐上了通往主阁楼的升降梯。
对铁骸堡的格雷家族而言,建造这些鳞次栉比的摩天高塔,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早在千族之战时,他们遍地的建筑就有了虫窝的谑称。
乐于标榜自己统治与强权的格雷家族,这些城堡就是他们最好的图腾,围绕着沥血城,这一座座尖塔有如高耸的黑色城墙般矗立,被鄙弃的美感取而代之是楞次分明的肃穆,人这一个体的存在在这里已经被那些坚固高大的障壁无限稀释。
塔外的宴席尚未结束,彻夜不眠的人们在舞蹈,音乐和酒肉的昏糜之中忘我的狂欢着。
兰恩的手里拿着那个午后伊诺特忘记带走的匣子,走到了他的门前。
他刚要敲门,他便注意到一个胖护卫瘫坐在门旁,喝剩下的松果酒倒在了他身旁,洒得满地都是,他睡得很香,从很远就能听到他厚重且恼人的呼噜声。
兰恩安静的盯着他看了他很久。
很快,一记重踹粗鲁的打断了胖护卫的美梦,紧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迅猛拳头如同连膛炮一般砸在了他的脸上。
怒不可遏的兰恩把厚重的臂甲丢在了地上,赤手空拳的压在他的身上,不顾他的求饶一顿暴揍。
“....混蛋!!你他妈在干什么...”护卫在迷迷糊糊的晕眩之间漫无目的的唾骂着,他甚至找不到兰恩的位置。
兰恩对着他的脸又来了一拳,这个满身肥肉的胖子挣扎着爬起来,往后踉跄了几步,没等他掏出腰间的战斧,兰恩便迅速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重重的砸在了房间对面的墙上。
“别杀我,别杀我,里面那个是格雷家的少爷,你去搞他,绕了我吧,我什么都答应你。”清醒过来的胖子立马变出了一副猥琐的嘴脸,朝着兰恩不断的求饶,他嘴边满是血液和酒的混合物反射着橘黄色的光。
他每说一句话,每挣扎一次,都在为兰恩努力遏制的情绪火上浇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兰恩一边朝他走去,一边不耐烦的问道。
“当然,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个守卫,一个守卫,这是真的,求求你,别杀我,我可以给你钱,我可以带你去玩这里最好的鸡,我对伟大的所罗门发誓。”
“一个守卫?”兰恩压低了声音。
“没错,什么事都和我没有关系,别杀我。”
“你是个守卫!”怒不可遏的兰恩一脚踹在了他的头上,“你他妈的敢说你是个该死的守卫!”兰恩不顾他嘴里胡言乱语似的求饶,一拳接着一拳的,把这堆抖动的肥肉揍得红沫四溅。
很快,胖守卫便挤不出完整的字词,他的惨叫声在长廊里此起彼伏的回荡着。
“是谁在那里?”几个卫兵闻声前来,兰恩很快便听见了不远处齐刷刷的拔剑声,他停下了拳头,单手拖着被揍得奄奄一息的胖守卫,朝着脚步声的来源一步步走去。
在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距离,领头的士兵停了下来。
兰恩打量了他们一眼,拖着胖守卫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些人都是位高权重的格雷亲兵,他们的装备精良且华贵,领头的人很快的认出了兰恩,从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变得满面春风。
“你们认识这头畜牲?”兰恩问道。
“啊..尊敬的万林骑士,不知道他是做了什么事情让您大打出手?如果是他渎职了的话..”
“巴林..救...”
话音未落,颈椎和血肉一齐被斩断的声音随着一道翠绿色的剑闪一瞬而过,肥硕的头颅沉甸甸的落在了地上,笨重的滚到了墙角,和他已经痉挛的躯体一起,在无声的白烟中开始慢慢枯化。
从切口泵射而出的血液溅了那个士兵头子一身,在他身后几个格雷家士兵尚未从惊恐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兰恩凑上前去,用手拍了拍他些许扭曲的脸。
“如你所见,我杀了他,如果我是一个刺客,一个沥血城随处可见的血种,想带走领主的人头简直是信手拈来。”兰恩瞪大了眼睛,“现在,你觉得他做了什么?”
这个黄头发的小胡子摇了摇头,双唇不停的抽搐着,他脸色发白,瞳孔紧缩,大个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不断的冒出,娼人的劣质香水和辛提酒的味道让兰恩觉得恶心且恼火。
“..这该死的胖子..擅离职守..死得活...活该!”
“擅离职守?如果擅离职守就值得我亲自动手了解这头猪的话,那你们都得死在这里。”兰恩又拍了拍他的脸,“你听明白了吗?”
“听着,这里的主人是你们的领主,你们收了他的好处,他和他的家族养着你们这堆猪猡,而现在你们在他的土地上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潇洒自由,一点都不把他当回事。”
兰恩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就连一头只懂得吃喝的猪都配做他的门卫?你们把他当什么了?把你们的领主当成什么了?一个该死的瞎子,还是一个可笑的瘸子?”
他拼尽吃奶的劲儿不停的摇着头,努力的否定着兰恩的质问。
无论他如何的怒目圆睁,眼前的这个人眼里流露出的,唯有对自己的恐惧,兰恩见过无数次这样的眼神,一旦他把握住了一丝机会,他就会用令人厌恶的话术挣脱出这里,然后一溜烟的消失不见,
但伊诺特需要这样的眼神吗?一个这样的念头从兰恩的脑海里闪过。
兰恩能感受得到,他的愤怒已经被无奈和否定平息。
很快的,不知不觉中,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松开了这个士兵。
他们尽量和兰恩保持着距离,他们看他的眼神满是困惑和恐惧,仿佛看着一头怪物。
“把这里清理干净,然后带着这家伙的衣服滚出去。”
兰恩转过身,便没再看他们,冷静下来后,他用水魔术洗掉了身上的血,朝着大门走去。
通往主人露台的大门虚掩着,燧晶灯黯淡的光透过了门缝,拉长了一丝微亮,恶臭不堪的气味从里头源源不断的传出,蔓延到了唯一的过道,兰恩屏住了呼吸,推开了厚重的铁制大门。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装潢,在完全由骸铁铸成的内部构造里,简单的摆放着几个家具和意义不明壁饰,在他床头的高壁上,有一个自然形成的铁爪家徽,
几盏燧晶灯微弱光芒的交错中,伊诺特驮着背,用一种瘫软的姿态坐在椅子上,无力想低着头,睁着他那骇人的眼睛,一动不动的发着呆,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秽物,活像一个死人。
“我知道是你,好兄弟,可惜我已经喝不下了,我们就这样聊会天吧。”他醉醺醺的说道。
“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两只猛兽 ,他们互相撕咬着。”伊诺特摇了摇头,“你身上是不是有点血腥味?”
“那的确挺吵的。”兰恩看着那熏臭味的源头,“你的酒量还是那么烂。”
“这不怪我,血种酿的酒是真你妈的烈。”他拿起一壶水洒向自己,猛的甩了甩头。“我可能真的喝太多了。”
“烈酒伤身。”兰恩将两把短剑挂在了壁钉上,拉上了窗帘,然后在伊诺特正对面的羊皮沙发上干站着,匣子被他推到了桌子的正中央,里头的东西安静的发散着带着温度的微光。
今午的仪式仍是塔外不绝宴会之中的谈资,在骑士成为守墓人这一象征之后的几百年,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这种古老而又残酷的仪式了。
骑士作为战争时代的佣兵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当千年前几十个家族于深陷于战争的血雨腥风的时候,骑士便独立于各大家族,自成一系。
从出生起,他们的特殊体质被人称作是所罗门的眷顾,无需用声音咏唱,也不用去书写,他们是魔术的容器,只需要记住律咒,便可以唤出魔术。
他们使用武术与魔术,在战场的最前线活跃着。
“眷火之咒”,这个仪式最初的模板来自星悬堡,骑士们将自己的生命端放在领主的面前,而领主们将属于代表着魔术的刻印回馈给这些天选之子,仪式将这份力量和忠诚的交换被实化成了一种链接,当领主的生命燃尽,效忠于他的骑士也会随即死去。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伊诺特沉默的看着燧晶灯,而兰恩看着自己的短剑,一次不经意间的对视,让他们不约而同的笑了出声。
“你坐着啊,你站着干嘛?我又没吐到上面。”伊诺特打趣道。
兰恩自嘲般的笑了笑,坐在了那块羊皮沙发上。
“是神子派你来这里的吗?”伊诺特问。
“算是吧。”兰恩回答。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给我整了那么一出,那些人估计都被吓到了,眷火咒都整上了,你...你是真觉得我的命长?”
“最起码他们也能更把你当回事,现在我也是格雷家族的人,他们比之前更怕我。”
话音刚落,兰恩像是为了证明些什么一样,一把钢铁短刀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一转眼,刀身扩散成了一个精致的骸铁头盔。
没有任何咏唱或是律咒,魔术凭空而出。
“这是沥血城,老朋友,这不是铁骸堡。”
“我当然知道,我已经什么都准备好了,管他是光魔术,铁骸魔术,还是血雾魔术,我都有应对的方法。”兰恩的语气坚决而自信。“更何况莱昂诺尔也在。”
“他在哪?”伊诺特问。
“他还不能露面,很快你就能见到他。”
伊诺特陷入了沉思,他也有点担心黄金家族的标志性外表—那头金发会让他在这里步步难行。
“伊诺特,我们得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到圣金城去,或者是圣城,这里不是长久之计。”
“我想如果他们愿意拦下我的话,我是走不了的。”他拍了拍自己的右大腿,“我可不止眼睛不中用。”
“我们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他端起那个匣子,轻轻的吹走了它们表面的灰尘。
“这是?”伊诺特问。
“你早上忘记收下的礼物。”兰恩回答。
“那两颗囚鸟宝石?还是罗亚水晶?我没印象了。”
兰恩很清楚,这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囚鸟宝石或罗亚水晶,直到现在,康斯坦丁纳骨堂大概也没有发现少了那么一件圣物。
作为前巨峦使徒菲顿的遗物,它被纳骨堂所收容,若没有纳骨堂主教的准许,一般人甚至连见都见不到。
在这两块看起来普通不过的囚鸟宝石里,包裹的是两份“活着”的魔术,石心家族的永恒,圣金家族的光明,佛斯蒂尔家族的生命,还有已经早已消失的红宫家族的“双目”。
“你家族的动机并不单纯,你应该早就感觉到了吧。”兰恩将话题一转。
“无所谓,我只是一个弃子,现在的我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累赘。”
兰恩看着伊诺特紧闭的眼睛,犹豫了很久,“我和莱昂诺尔打算,这一次回去后把薇尔丝正式安葬了。”他缓缓的说道。
伊诺特起初有些震惊,但很快便随着一息长叹而平静下来。
他刚想说些什么,眼泪便先于言语而止不住的流下。
“这对眼睛,原来是打算放在她身上的,现在是你的了。”
“......”,“薇尔丝的?”
兰恩仿佛说漏嘴了一般回避了他,用余光看了他一眼,没敢直面伊诺特,他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我不需要。”兰恩话音刚落,伊诺特便使劲的摇着头,“我相信薇尔丝一定还有救活的办法。”
“咱不开这种玩笑。”兰恩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
“说真的,我看得很清楚,我不需要,我们得留给薇尔丝...”伊诺特的语气十分坚决,没有一丝动摇。
“她的身体并没有出现枯化,也没有像动物一样腐烂,但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到,你知道的,仅此而已。”
“我不是这个意思,兰恩”,“其实你也清楚,我只是个将死之人,如果这里就是我的归宿,那我也只能去面对,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所有事情都更圆满一点?
“你还是这样。”,“你清楚血种的伎俩,你只是作为挑起争端的工具,你父亲和康斯坦丁已经早就串通好了,在你死后的报复中,他会理所当然的灭绝这里的血种, 康斯坦丁拿到血雾魔术,而你的父亲会成为南方的唯一领主,统治整个南境。”兰恩语速很快,他一边看着紧关着的门,一边努力抑制住激动的情绪,“你觉得站在这里的如果是薇尔丝,她会对你怎么说?”
伊诺特低下了头,挠了挠头发。
“她出事后,我已经什么都想通了。”
“又来了,别拿她说事,求求你,别逃避我的问题。”兰恩激动的抓住了伊诺特的肩,“我们不打算隐瞒这些事,是因为大家都是自己人,当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活着离开这里,所以先别扯其他的,好不好?”
伊诺特想说些什么,但一看见眼前这位憔悴的老友,那些不合时宜的话便被自己搪塞了下去。
“我会死在什么时候?”
“如果去参加那场婚礼的话,你就一定会死。”兰恩皱着眉头,“那位圣女才是康斯坦丁的目标。”
伊诺特没有丝毫惊讶。
这让兰恩有些失望,这不是他希望看见的反应。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了露台,视野中沥血城的一部分被光魔术构造出的薄膜包裹着,而在更远处,灰海正不遗余力的以怒涛冲击着山崖。
“我能逃去哪?”他回过头。
“莱昂诺尔已经打点好了,你不必但心。”
“你比谁都清楚,圣城只要介入,我们就没有地方可以藏。”
“我们跨过灰海,然后往西边逃,那里有可以容纳我们的地方。”
“地海大陆...”伊诺特泄气的笑了笑,“让圣金城公爵来踩这种血宫的红线,真的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兰恩说道,“是这血宫把我们逼到这种境地的,怪不了别人。”
“但愿吧。”
“该告诉你的也说完了,今晚还有正事要干。”
兰恩站了起来,在墙壁上挂着的两把短剑中选了其中一把。
“长痛不如短痛,伊诺特,我得帮你换一双眼睛。”吐息之间,剑刃的外层渡上了一层翠绿色的泛光剑体。
“我知道了。”伊诺特低下头,“我要做些什么?”
“就在那边的躺椅上吧。”
伊诺特小心翼翼的探到了床前,将上衣脱下,靠了下来。
“还有一件事。”兰恩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罗亚水晶挂坠,递到了伊诺特手里,“这是止痛的护符,送你了。”
“喔..原来你今天耍帅是靠这个啊。”
“不然呢,我相信我比你还怕痛勒。”
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对了,门口那个蠢货被我赶走了,你得换个靠谱的。”
“换谁都一样。”伊诺特耸了耸肩。
“是啊,都一样。”
“晚安。”伊诺特把挂坠挂在了脖子上。
语罢,兰恩用一记手刃利落的击晕了伊诺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