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斯曾在梦中无数次梦见它。
从接触到黑珊瑚石板起,他便对它的存在格外在意,可直到现在,那些梦境中潜意识所赋予它的形体和意义,也从来没有让梅斯感到过惊讶。
血宫中深藏着的存在直溯根源,无数人在前人设下的迷宫之中凿墙破壁,企图寻求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
答案也好,共鸣也罢,古道的青睐就是立于世界之上的敲门砖。
在黑珊瑚石板右下边陲的晦涩图形上,前人曾以一个词语为这里的一切留下了简洁明了的定义:
“生息。”
何为生息?
梅斯很难代入暮鳞族的角度去理解这些久远的词语,一直以来,梅斯的思绪总是在这里画下问号。
暮鳞族比这个覆盖在世界上的阴翳还要古老。
他们曾经繁盛的文明,已沉睡在几千米之下的海底,被海里无尽的凶兽隔绝一方。
空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咧冷而稀薄,罗伊斯几次试着用火魔术取暖,但都无济于事。
“魔术在这里是没用的。”,阿兹娜叫停了他繁琐且无用的咒语。
“她说魔术在这里用不了。”梅斯转告他。“看来你还是忍一下吧。”
“啊.....想喝酒。”,放弃了挣扎的洛伊斯无奈的说道,白雾从他的嘴里源源不断的冒出。
他握着枪的手抖得很厉害,但走在前方的少女却似乎对这宛如雪季的温度没有一点反应。
在她的带路下,他们沿着被不明物质托起的石砖往那个无比巨硕的罗亚水晶走去。
自通过那道门开始,这个地下深处的洞穴就已经超越了任何梅斯对“巨大”这个词的认识。
在波尔卡德的首都拉瑟莲,人们以雄伟的海界之冠为傲,而就算是海界之冠,比起眼前的事物也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蚁巢。
以某一个与这里体型相称的生物看来,他们甚至比蚂蚁还要小。
“三百米?”恐怕不止,但是更大的东西,梅斯也想象不出来了。
‘巨物’绽放着暗绿色的光,无数条延展而出的血管通向那深不见底的地脉,如同心脏一般,以一种固定的频率下朝着远处源源不断的泵散着光流。
在沥血城的地下竟然藏着如此恢宏的自然造物,实在是不可貌相。
在长路的尽头,他们看见了那类似于遗迹的东西—极具血种特色的木制建筑。
这些已经腐朽发臭的祭坛式建筑点缀着内部的结构,在那早已经稀稀疏疏的残骸下,由白色石板打磨成的圆盘被看不出颜色的晶簇团团簇拥着。
古代的血种们尝试过,他们尽力的想用这些仪式性的事物,将这里装点成属于自己文化的东西,即便现在看来还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这和波尔卡德人装点圣辉树的行为大同小异。
这堆残墟败桓之下,终究败给了时间的器皿脱离了人的味道,早已失去了当初子虚乌有的仪式感与被赋予的意义,直到现在,唯有恒定的原生之物仍旧不腐。
圆盘的外形如同一个倾斜着的圆形谱架,或是画台这类的东西,它的高度刚刚到正常人身高的胸前,在血宫南方的遗迹里,梅斯曾经见过几次这样的东西。
圆盘的表面并不光滑,一道又一道明显的凹痕组成了一些抽象而富有美感的花纹,这些花纹很难判断是不是人为雕刻的,古代人的技艺未必比当代人粗糙。
“这大概就是圣城苦苦追寻的东西。”阿兹娜抬起头,和梅斯他们一同看着水晶面前那不足一提的圆盘。
“这就是结炼之‘门’。”她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梅斯有点反常的紧张,“在开始之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他能赋予你熔炼魔术的力量。”,“血雾之神哈鲁在这里创造了血雾术,并为最早的先民施与了血雾之印。”
“我们的血脉便是打开这道门的钥匙”
“伸手。”女孩将一个空的玻璃瓶放在了梅斯的手上。
她的手虚握着空气,随着嘴里的咒语,一潺血涓从她的掌心之处缓缓淌下,小小的玻璃瓶被很快便被暗红色填满。
“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梅斯咬紧了嘴唇,“这个力量可以为你改变很多现状,能告诉我你们宗族拒绝使用它的原因吗?”
女孩沉默了一会,用刀切下了自己的一小撮头发,将它们放在了圆盘上。
瞬间,掠过所有人的热流从四面八方袭来,一股不明的力量将碎发席卷而尽。
“这就是理由。”,女孩回答。“我的宗族几千年来都是守门人,而这就是触发禁忌的下场。”
“沥血城被攻陷前,我的家族作为几乎被整个大陆雇佣的暗杀者,用每一笔钱修筑着位于这里的地宫。”阿兹娜说道。
梅斯开始庆幸着自己是地海人,在血宫,世界的格局早于千族之战中就被定下,即便是后来居上的血种,也算不上是自立门户者。
当年的幸存者已将地位和权力分割殆尽,后来者便有如牲畜。
洛伊斯为她的答案放下了枪。
女孩走上前,翠绿色的暖光照亮了她的脸,在她血红色的瞳孔上交织出不和谐的绀青。
她的血一接触到圆盘,便像被一股外力踩扁了一般,平铺在了凹痕之上。
“向前推动它,你的仪式就开始了。”说罢,她便退到了一旁。
“给我几分钟准备一下。”梅斯站在圆盘前犹豫了很久。
“直到有人打开它之前,它都不会停止运转,你有很多时间准备。”,她回过头。“但我的时间不多了。”
“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没人知道,但我需要一直待在某个地方,我不能离开那里太久。”阿兹娜说。
“先让我试试。”罗伊斯拦住了梅斯,走向圆盘。
“啊?”梅斯拉住了他。
“啊什么啊,我说先让我试试,这个东西。”
“我记得你不会魔术吧..”
“我只是信不过这个女人而已。”,罗伊斯收起了左手的枪,准备推动那块圆盘。
“罗伊斯。”梅斯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一切都有点太荒唐了,梅斯。”罗伊斯的眼神无奈而又诚恳。
“相信我,荒唐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话音刚落,梅斯便推动了石盘。
一股无形的气流在刹那间弹开了罗伊斯,只留下了梅斯一人在那个窄小的平台之上。
当梅斯正打算回头时,一个巨大而沉闷的声响从圆盘背后的水晶处传来。
梅斯下意识的捂着自己的胸口,在确定了这不是自己的心跳声之后,巨大的声音再次传来,第三次,第四次...梅斯意识到他的直觉并没有错,收缩的心房释放崭新血液的声音,是心跳声。
而那个水晶似乎就是心跳声的来源。
某一刻,那些漂浮着的灰蓝色飘带,从深渊尽头的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在一瞬间淹没了梅斯,如同冲刷一只蚂蚁一般。
“梅斯?”罗伊斯看向女孩,“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女孩只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接受地脉的洗礼是一个过程。”
“如果他死在这里,能拜托你把我弄出这个地方吗?”
“我答应你。”
灰色的光流还在四处涌动着,梅斯感觉得到某些事物正在慢慢侵蚀着自己的五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空灵。
咧冷的空气开始变得温暖而舒适。
在一个不长的过程中,他的视觉,听觉,触觉逐渐消失,身体能感受得到的只剩下一片无法形容的苍白。
心跳声。
罗伊斯看见灰色迷雾将梅斯的肉体凭空托起,呈一种失去意识的姿态悬浮在了空中。
心跳声愈加急促。
在如同警钟般响彻的那一次鸣动中,梅斯的肉体就像纸一样,被瞬间揉碎在了无形的力量之中,变成了一摊呈放射状四散的血雾,他失去支撑的衣物塌了下来,堆在了平台上。
灰雾随着心跳声的戛然而止而消失,这个硕大的地宫重新归于平静。
“我们两个的确都太天真了...”罗伊斯咬紧牙关,站在原地,“结局果然本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回过头看向阿兹娜,举起了枪。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女孩没有理睬他,而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平台。
“还没有结束。”她说道。“仪式还在继续...”
“你当我是.."
她话音刚落,在平台之上,梅斯的衣物仿佛有了生命力一般,聚集在他周围的雾气先是凝聚成了一具苍白的骨架,然后肌肉和皮肤开始凭空出现在骨架之上。
罗伊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刚刚在顷刻间瓦解成齑粉的梅斯竟然毫发无损的重新出现在了那里。
思绪重新回到肉体伊始,迎接他的是全身上下充斥着的堵塞感和异物感,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它们刀刃般锋利的六足在他的体内爬行。
血管,肌肤,大脑,浑身的器官,他的躯体正如同白纸一般被雕刻着。
这个过程并不长,很快,他便感觉到新鲜空气进入到了自己的胸腔,他尝试着呼吸,尝试着驱动自己的肌肉,尝试着思考。
但是那些灰色的雾还没消失,它们重新聚集,一道又一道的漂浮在自己的视野里。
他拨开第一道,上面用暮鳞文字写着“黯然陨落的巨人名为安雅,夜里,群星也为她哭泣。”
他又拨开第二道。
“地是她的尸座,海是她的棺椁,她的恩众也汇聚于此,她看到他们的眼泪有一万种颜色,成了她的裹尸布。”
第三道。
“安雅啊,可怜的安雅,纵使天生无二,也再也不能与群星共舞。”
第四道。
“为了你的子嗣,请你务必生下他们,为了你的子嗣,请你务必献身。”
第五道灰雾浑浊不堪,无论梅斯如何拨动它,都无济于事。
幻觉之中,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女走上前来,微笑着朝他伸出了小指。
回过神来时,他的食指已经与女孩勾在一起。
那第五道灰雾的谜团终于散去。
“那位跟随着安雅的使徒,名为结炼。”
随即,这些朦胧的物质与梅斯眼前的女孩一同消逝,如烟般幻灭的一切生硬的将梅斯彻彻底底的扯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