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从露台往下走,护士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了螺旋楼梯的尽头。
一个穿着破烂披风的小女孩从门口冲了出来,把查尔斯撞了个猝不及防,这个区域似乎有很多这样的小冒失鬼,查尔斯已经习以为常。
“小不点,走路小心点!”
小女孩笑了笑,便迅速的消失在了一旁。
查尔斯没再看她,继续往下走。
仿佛是经过了一段从未存在的阶梯,他感觉到原本上来的路变得无比漫长。
微风从螺旋塔楼的间隙中流窜着,在某个角度,查尔斯透过两边的窗眼看到了三座高塔中的另外两座。
他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动物或者是小孩—体型很小的生物又撞到了他的背上。
“是刚刚的孩子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查尔斯回过头。
刚刚的小女孩正抱着头蹲在地上,“撞疼你了吗?”查尔斯轻声问道。
女孩似乎听不到他的声音,而是倚在那面窗眼之前,往上努力的跳着。
查尔斯站了起来,两手撑住了她的下腰,将她托到了能够攀着窗沿的高度。
兴奋的她一会儿指着飞翔的白雀,一会儿看着升起的炊烟。
小孩子开心的情绪是藏不住的,她平静如水般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莱恩城暮色如梦般朦胧。
塔楼就这么矗立在广袤的空间里,即便内部的空间再大,查尔斯也感受到了置身于高处所带来的孤独之上的空灵感。
塔型建筑在波尔卡德随处可见,波尔卡德人对这种恢宏巨物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愫,无论是王宫还是议会,塔是必不可缺的,他们往往都有着复杂且立体的内部结构;精密的机关,细致的布局,秉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理念,波尔卡德人喜欢以最大化的权衡和利用空间。
狮子圣落医院坐落于排列成三角形的三座巨塔之下,巨塔之间彼此以石制通道相连,藏身在森林之中的宽阔三角区域则是医院的主病房和行政大楼。
除去这座用以观光和其他用途的塔外,另外两座塔则分别是院长办公室和拉瑟莲驻圣落医院管理枢机。
“建筑语言。”查尔斯读过类似的书;高塔,三角锥与藏在森林之中的城堡,在波尔卡德即是意为:“季风,永恒,生命的壁垒。”这几乎是每一家波尔卡德医院的标配。
波尔卡德即便已经失去了他们的魔术,但你仍可以在很多地方发现这些与魔术相近的蛛丝马迹。
赋予建筑以寓意;赋予文化以仪式性,和充斥着野蛮的血宫大陆相比,波尔卡德把对魔术的理解表达成了更加感性的东西。
回过神时,刚刚一直盯着的某个烟囱里已经升起了一道白烟。
炊烟。
又一道炊烟。
不管在艾森纳克半岛的哪里都一样,在暮钟响起之前,第一批柴火总是用来为晚间骤降的气温做准备。
“你看,那道会冒泡泡的烟圈是罗雷尼雅医生家的喔。”是谢丽尔的声音。
“查尔斯医生,锅炉我去烧就行了。” 是萨莉的声音。
“查尔斯....“
两行暖流从查尔斯的眼旁顺腮而下。
他理解眼泪为何而流——查尔斯看着那些炊烟渐起的建筑。
就算他尽力在脑海中避开那些熟悉的片段,但此刻,暮色之下的一切却不可避免的和他记忆中的三叉镇一模一样。
羡慕最终无可避免的转化成了强烈的妒忌和悲伤。
现如今眼前这片美好的景色即便再令人心旷神怡,自己也并不属于它的一部分。
所以灾厄为何总与自己纠缠不休?
为什么一切总在离他而去?
那些深埋在查尔斯的心底的悲愤如涌泉一般,迅速的占据了他的每一次思绪。
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抚自己。
他不再看远处,而是木讷的坐在地上,环抱着双腿,视线模糊的凝视着角落昏暗的旋梯。
片刻,他便感觉到一双小小的手正在触碰着他的衣角。
有人正勾起手指,笨拙的擦着查尔斯眼角的泪珠,回过神来,小女孩正微笑着看着他。
她的嘴动了动,仿佛说了些什么,但是查尔斯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像是告别一般,小女孩礼貌的挥了挥手,一蹦一跳的消失在了通往露台的拱门后。
整理好情绪之后,查尔斯便又起身出发,从最近的地方走向自己的病房,那本应是一条充斥着重伤病人和嚎叫的区域。
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潮湿且粘鞋,每一步都像是踩到了某种液体,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些不可视的触感令他有些不安。
病房区的走廊并不明亮,他清楚这是为了照顾病人。只有手术室才配给纯度高的燧晶石,而走廊上的,基本都是有杂质的次品。
“有谁在那里吗?”门被穿堂风吱呀吱呀的吹着。
“你好...”他意识到在耳旁愈来愈大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
“有人吗?!!”
查尔斯犹如从梦中惊醒,一个诡异的事实摆在他面前,原本水泄不通的伤患通道一个人都没有。
但是声音,那些伤患的声音,这座医院里应该出现的声音,仍在不断的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些声音和他始终保持着一段不长不远的距离。
查尔斯再三确认,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声音的源头,就像他无法判断狮子的吼声离他有多远。
意识到存在着一种与现实隔离的诡异,他捏了捏自己的脸,在确认不是梦之后,查尔斯沉着气往前走去。
他尝试着通过手臂上的纹身呼唤魔术,但无动于衷。
长廊里两侧的门都紧紧的关着,风柔和来回吹拂,温暖且带着一丝流动着的凉意,角落里悬挂着的灯台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韦登?扎克利?贾希尔?巴达?”他大声的喊道。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淹没在呻吟声和脚步声的乱流之中。
惊愕之余,他一路快跑,垫着长椅取下了一盏灯。
孱弱的灯光下,在他脚下那粘稠的踏感,并不是什么被洒落的液体,而是从远处拖来的长长血迹,而血迹的尽头,正对着的就是他那间狭窄的病房。
“查尔斯,没什么的,这一定是一场梦。”他再一次稳住了自己的心态,朝着病房走去。
没走几步,扑面而来的浓烈血腥味便掠进了他的鼻腔。
“淦。”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力拍了拍发着抖的腿,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门口。
他忐忑的打开了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吓了一大跳。
病床上,半躺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孩子。
她是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矮小女性,戴着一个显眼的白色兜帽,与身型不搭的披风下浑身是血,从残破的衣服到整张脸,包括她的长发,都被尚未干燥的血液包裹得密不透风,她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长长的眼睫毛凝固着点滴的血晶,绽放出剔透的虹色。
查尔斯在床边的探望椅上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冰冷而没有一丝脉搏。
但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女孩的眼皮时,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了他,回过神时,他已经被许多血红色的锁链状物质团团围住。
它们像链锤一样,但尖端就像一簇又一簇菱形的树叶状针刺。
「你是谁?」
那仿佛活着一样的红色链刺以空气为纸,在查尔斯面前写下了这样三个红字。
“有人说要找我,那个人是你?”
「我不认识你。」
“我叫查尔斯 海雾,我从三叉镇被人救出来了,拉瑟莲的问讯官还帮我做了笔录,你也是拉瑟莲的人,对吗。”
链刺没有反应,而是化作了红色的烟,回到了女孩的身上。
她睁开了眼睛,身上的血迅速蒸发。
褪去了骇人的红色,她的面容端正可人,橘色的长发,双眼是查尔斯从未见过的荧蓝。
如精灵一般。
她从床上轻巧的跳了下来,查尔斯瞥见了她身上的山脉与月光—希尔斯家族的家徽。
「声音。」
由血红物质书写的字又出现在查尔斯的面前,而产生这些物质的源头,则藏在女孩和身体不成比例的长袍之下。
女孩走到了门口,回头看了看查尔斯。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医院的人呢?”
「安静。」
查尔斯接二连三的提问她一个都没有回答,只留下了这两个字,她便往前走去。
查尔斯跟着她缓慢的步调走了一段时间。
“你听不到吗?”
「?」
查尔斯指了指天花板,“如果你指的声音是这些的话。”
她摇头否认。
“这里到处都是声音,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几个小时前这里全是人,病人,医生,问询官..一个不差。”
她没有回答查尔斯。
“你到底是谁?”查尔斯问道,“从一个护士告诉我有人在找我开始,这里什么都变样了。”
「凯瑟琳 希尔斯。」
在确认她没有恶意之后,查尔斯也对这个有些许印象的名字放下了警戒。
“为什么你不说话?”
「话术拙劣,阻碍交流。」
查尔斯见过很多怪人,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
「你来过这里?」她问道。
“我是个医生,莱恩城是艾森拿克岛上医学资源最丰富的地方,新派医术,我是说,三叉镇经常会让我们到这里学习那些从波尔卡德传来的新知识。”
「最安全的地方是哪?」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对医生来说,医院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没有病人的地方,塔楼的露台,我们都喜欢去那里。”
「带路。」
她没有主语的语气让查尔斯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你身上刚刚那么多血?你受伤了?”
「雨太大了。」
“雨?”查尔斯不禁打了个寒颤,“外面不是晴天吗?”
查尔斯半信半疑,带着他来到了塔楼的旋转楼梯下。
“这应该就是医院里面最'安全'的地方,你自己上去吧。”
从顶层传来的歌声迅速引起了凯瑟琳的注意。
一瞬间,她的反应就像一头寻得了猎物踪迹的兽;她粗鲁的抓起查尔斯的衣服,无数条红色链刃在她的背后组合成了一对巨型羽翼。
她凭空跃起,沿着旋梯中间的镂空径直向上冲去。
“你在干...”
查尔斯还没从这一段失重的不适感之中缓和过来,就被丢在了地上,一座塔三十几米的高度,只用了不到几秒钟。
她将链刃刺入了紧锁着的大门,整个门的结构随即化成了一缕白烟。
露台上,刚刚的小女孩正背对着暮光,安静的坐在那里,唱着根本不着调的歌。
看到他们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你怎么还在这里..”查尔斯走近了她,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快回去吧,你在这里不安全...”
小女孩对她笑了笑,随后继续安静的唱着自己的歌。
他回头看了看凯瑟琳,她的手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出了一把血红色的长剑。
“你要干什么?”
她走到了小女孩面前。
「怎么赐死一个生命更人道一些?」
查尔斯挡在了她们中间,“你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查尔斯的眼前一黑,即刻间,撕裂的剧痛从他的腹部传来,在意识即将模糊之前,那女孩的歌声也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