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回到梅斯身上的时候,迎接他的并不是阿兹娜和乔伊斯,还有那个幽暗的地下空间。
“快找到我...”
叫得像女人的男人,哭泣的女人,嘶吼的孩子,声带干瘪的老人。
无数人类的声音糅合在一起,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我在...”
这些断断续续的言语,仿佛就像是某次灾难中的缩影,铺天盖地的的哀嚎此起彼伏,环绕在这个将他包裹在内的浆红色空间中。
梅斯耐心的倾听着。
在感受不到重力的此地,空气的触感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的水,他赌气般的想摆动四肢,但在这密度无比巨大的空间里,他只能同蛇蟒一般缓慢的蠢动。
“快找到我..”
“来找我....”
“我在...”
“我在....”
“我在这里..”
某一刻,突然破碎的水球将梅斯和包裹他的内容物一起稀里哗啦的摊撒在了地面。
水声渐淡,那些低语声也逐渐远去。
很快,梅斯的周围便只剩下了呼啸着的古怪气流。
在波尔卡德,有一种玻璃的品相叫做甜红,而将它创造出来的古代工匠们赋予它这个名字的缘由很简单——在烛光下,它可以折射出一种近乎粉色的红,像是花丛樱桃做成的食用染料的颜色。
自闯入这里开始,他眼中所有的事物,都被滤上了这样的颜色,如同被甜红色的蚊帐罩住一般,不免得让人有些脑袋发蒙。
那些沉重的物质在接触到外界的时候开始,便蒸发成了一点不剩的白烟。
他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自己的眼镜。
云是白色而明亮的,天空也和现实截然不同。
从天上照下的光能感受到些许温暖,这也和现实不同。
现实...现实...梅斯嘟囔着;
他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够贸然断定现在的处境,在他的知识储备里,这带温度的光线可以是黑珊瑚石板中莫索瓦的海焰,也可以是《灿烂之星》*里掠空众王的燃灰,是火光还是光难以断定,这股温暖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
又一个念想很快的反应过来,又或许这不是魔术...在死循环开始之前,他放弃了无用且徒劳的思考。
白烟随风飘荡,成团飘向了远处满山遍野的松树林,错位的视角让这些风景看起来很奇妙;烟在令人难以辨别出的位置上汇入了雾,明媚的淡粉色光晕里,这些朦胧的物质正隐隐约约的将树林隐匿在于犹如幻觉的白色帷幕之中。
充满血宫大陆风格的木屋错落在如海似浪的牧田里,粼粼波光点缀在宽阔的湖面上。
梅斯呼唤不出魔术,便又将手抵在胸口上,仍察觉不到心跳的动静。
即便使劲捏自己的手,也丝毫感觉不到疼半点痛。
于是他走进了那片牧田,牧草约莫有他半身的高度,柔软而粗糙。
在波尔卡德,能够种植这种食用农作物的区域很少,不远的南部有一个名为阿娜塔托利亚的国家,被称作徙森种的半兽组群在这里种植着供应着整个地海大陆的粮食。
“我在这里...”
低语再度想起,只是这一次的语调,比起刚刚带着些许嘶鸣声的呼喊,这个声音已然变成了某种更近人的呼唤,听起来就像是和自己捉迷藏的童年玩伴,或者是同行已久的旅友。
梅斯愿意将这个低语看作是这个环境与他的友善互动;现在除了循声而去,他已再无二选。
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走出了牧野,他跨过了作为交界而架设的木制围栏,一地打理得很好的草地簇拥着水车,溪流,和中心那座约莫四米高的木屋。
他走到了门前,举起手正要敲门。
“你的名字是?”少女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在梅斯的视野没有触及的地方,一具远大于梅斯数百倍的巨型肉团在他的身后突然现形,接着,从那堆混杂着各式各样动物和人类,以及异类生物残肢堆积的肉团之中,缓缓的探出了一只人类少女的手,轻轻的拉住了他刚刚抬起手的袖子。
“梅斯 波尔卡德。”梅斯回答。
“梅斯...里面...在发生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是指?”
“梅斯。”少女的手轻轻的抓了抓他的袖角,“我阻止不了你。”
他回头的瞬间,安雅声音的位置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一摊巨大的油迹。
女孩似乎是想阻止自己,可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安雅?”梅斯问道。“你在这里吗?安雅?”
没有人回应他。
幻觉在作祟,就当是这样吧,梅斯心想,好奇心似乎已经接手了他的四肢,从小到大,他一点都做不到在未知的事情面前停下脚步。
于是他再一次举起了手。
{咚咚咚-咚咚咚}
“还不够。”
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旁,接着,如同井喷一般,各式各样的低语从他的身后再度出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有狡黠的,有诚恳的,有迫切的,有温柔的。
传声魔术?
声音并不是魔术,声音是媒介,梅斯再一次自问自答。
显然,如果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他们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咚咚咚-咚咚咚}
梅斯再一次敲动了门。
这一次,木门在一股外力的作用下,吱吱呀呀的打开了。
梅斯在门外直视着室内的装潢;和一些他与罗伊斯曾露宿过的废弃小屋一样;客厅里陈置着些许破烂的简易家具,没有床垫和被子的破床架子歪躺在窗边,火炉前三三两两的散落着没烧完的木渣,若有若无的微光下,空气中的灰尘如雪花一样缓慢的飘动着。
他一只脚踏进了屋内,本想着安雅会再次出现,然后给他某些启示或者提示,但她的声音,连同那些奇怪的声音一起,自木门打开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进屋的左边,厨房在楼梯的转角前。
正当梅斯转身想参观厨房,眼角不断显现的飞纹让他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
可无论他揉得多用力,这些飞纹非但没有离开他的眼睛,反而越来越明显,和镌刻在他的视网膜上一样。
很快他便注意到,那些根本不是什么飞纹,而是某些模糊不清的文字。
在离开他视线的同时,他余光中的家具,墙壁,甚至是灰尘,都瞬间在近乎虚无的空间里瓦解成了一道又一道长短不一,甚至是空间上排布不一的律咒,而当他的视线重新聚焦时,视野之中的实体便又出现了。
如此反复,这里便开始显得有些不太对劲,余光很难让他看清那些律咒具体的模样,只能瞥见大概的长短——显然与器皿的大小没有具体的关系,材料?形状?魔术的确有很多种形式,但是这样的,梅斯还是第一次见。
海雾魔术?光魔术?悬星魔术?或是血雾魔术?从他脑内的庞大魔术知识储备里完全找不到可以和这种现象匹配的律咒。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可能并不是一种魔术,而是某种更接近于魔术本质的东西;相较于魔术的独一性,世界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物品,其构造都是短短的几句律咒难以复刻的。
他回到门的位置,举起左手,在自己眼前伸出了食指,并将两眼的目光凝聚在了水平悬空的食指上。
在食指之外的视域,将实物转化成律咒的现象再次大面积出现。
梅斯凑近了每一个物体,可他无论靠的多近,都看不清楚他们瓦解之后的文字。
移开手指后,无数的律咒正缓慢的在已然凝聚成功的沙发上堆砌起来。
然后,让他惊诧的一幕出现了。
先是凭空出现的骨架....然后是血肉....到最后,一位以抱膝的姿势坐着的女性像是睡着了一样,坐在了沙发上。
没等梅斯开口,他的耳边便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的一声巨响——从梅斯身旁两边的墙体中悍然伸出的一对苍白的巨掌,仿佛是要置他于死地一般,在他所在的位置粗暴的以合十的方式对撞。
但不知是这双手触碰不到梅斯的肉体,它本身就是虚体;这次攻击扑了个空,他们两者就像混合在一起相斥的化学物质一样。
“你好...”梅斯的声音让女子缓慢的抬起了头,她饶有兴趣的注视着梅斯,随即,巨大的双手化作了一堆散乱的律咒,接着在她身上组成了一袭灰蓝色的连衣裙,她跳下了沙发,以一种适应走路般的奇怪步态慢步到了梅斯身前。
女人约莫比梅斯矮上一个头,黑色的长发垂在大腿间,在末端束成了一扎麻花辫,她的面貌很难说得上是善像,她半睁着的宽形紫色眼眸镶嵌在有些深的眼窝里,在高而瘦削的脸颊上带着些许的媚气和狡黠,让你很难用美丽去定义她,硬要用上几个褒义词,便只有妖艳。
没等梅斯开口,她便将手抵在了梅斯的心脏那端的胸口。
肉体的触感似乎让她觉得很奇怪,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叫伊伦连各 海雾。”她没有开口,但是声音却涌进了梅斯的脑内。
“梅斯 波尔卡德。”话音刚落,他便觉得这个名字略微有点耳熟。
“波尔卡德...哎呀..波尔卡德人已经占领血宫了吗?”她幸灾乐祸般的笑道。
“不,相反。”梅斯回答道。“血宫已经打到波尔卡德门口了。”
“哦...那我问你,现在是哪一年?”
“旧历983年。”
女子露出了无比惊讶的表情,就像一个穿越了时空的人一样愣在了原地。
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后,她用手端住下巴,“这里由血种看守,你是怎么进到这来的?”她问道。
“我没理由告诉你。”梅斯并不客气。
“看来在这段时间里,外面还是发生了许多事情啊。”
“你在这里做什么?”梅斯问道。
“所以说地海人真是孤陋寡闻,明明我的名字都报给你了。”
“我听说伊伦连各 海雾是个男人,而且这已经是几百年前的名字了。”
“哦?你是指这样?”
眨眼的功夫,眼前瘦小的女子就在雾气的腾转下,连同声音一起变成了比梅斯还高的年迈男性。
“魔..术?”
“你很懂嘛,地海人。”话音刚落,她又在雾气的遮掩下变回了原来的模样。“看来我遇到同行了。”
“我只是略知一二。”梅斯回答。
伊伦连各笑了笑。
突然,梅斯感觉到自己的嘴和舌头被一股难以言说的强硬力量挟持住。
伊伦连各面无表情的将头靠在梅斯的耳旁。
“和我一起念。”
“雾女盘踞之所。”(雾灯语)
“于卡奈之东。”(雾灯语)
话音刚落,接二连三的幻象占据了他的视野。
梅斯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加速,他通体上下的气力被活生生的抽走,一幕不属于自己的场景被生硬的塞进了他的脑海中,这一切都在一瞬间结束。
几秒后,他在恍惚的粗气回过神来时,右手边的房屋大体已经被破坏,取而代之的,一座望不到头的巨型白色宫殿压扁了麦田,占据了整片视野乃至视野之外的一大片区域。
伊伦连各抓着梅斯的后背拎起了梅斯。
“看啊,这可是你的杰作。”她拍了拍梅斯的脸,挑起了他的眼睑。“用了如此宏大的魔术却毫发无损,看来你已经和那小丫头达成交契约了。”话音刚落,伊伦连各粗暴的将梅斯丢在了沙发上。
“契约...?”
“是啊,交易,就和我一样。”她打开了房间的门。“你说是吧,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