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念沧的生物课程学的并不是非常好,但也不算是很差,因此对于水母能像气球一样漂浮在空气中这件事,他个人完全不能理解。
如同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热气球,这只超脱常识的水母孤独悬停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地幽蓝色光芒显得动人且诡异。它伞面下的触须微微晃动,似乎在抓取着什么,就在赵念沧忍不住好奇地向其靠近时,那个水母忽然抽搐了起来,仿佛被接入了极强的电流,从伞面到触须都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搐动着。水母表面的光也伴随搐动的节奏,在明晦间迅速变化着。
然后,水母迅速伸出触须,猛地缠住了那位名为沧的女子。
沧被触须依次缠住腰部和脖颈,她痛苦地挣扎着,举起匕首意图再次向水母刺去,但紧随而来的触须在第一时间缠住了沧的手腕,紧接着便解除了她的武装。
“海檠神!请您宽恕她的罪!”
涵长老扔下拐杖,匍匐在水母身前,以极为谦卑的姿态,反复请求着宽恕。
然而那一刻,沧却露出了倔强而不屑的笑容。
“我们不是棋子、不是陪衬、不是生育的工具、不是苟且的猪样、更不是被你束缚和戏弄的玩偶……我们是女人!”
她忽然恶狠狠地咬住缠住腕部的触手,迫使水母放松开纠缠,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将那把匕首用力抛掷向水母。虽然水母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但是其周身闪烁的蓝光,让赵念沧简直能感同身受地触及到它正遭受的痛苦。
或许是因为疼痛的刺激,又或许是单纯想要逃离,水母开始扑扇着巨大的伞面,朝夜空的更高处飞去。但它依旧没有松开缠绕着的沧,而是将其拖拽着一同向高空升去。
“海檠神!请您宽恕她的罪吧!”
伴随着涵长老带着哭腔的祈求声,完全下意识的,赵念沧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沧的胳膊。
“傻小子!快松手!会摔死的!”
沧努力地想将赵念沧的手从胳膊处甩开,但是再将其甩落前,水母却已经拖拽着他们二人离开了塔顶,悬空在了高处,并向更高处游动。
“请问!你是否认识我的母亲?”
“谁?”
原本还想着将少年推落的沧,此时却也只能紧紧拽住少年的手,生怕其从高空跌落,而对于后者刚才突如其来的提问,沧只觉有些莫名其妙,以至于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而赵念沧或许将这一份错愕理解成了有意的沉默,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愈发澎湃而激烈的情绪在其中酝酿生发,他终于决意不在拐弯抹角,而是径直追问道,“请问你是我的母亲吗?”
本就已经感到非常莫名其妙的沧,进一步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
“当然不是,傻小子!”她继续端详着少年在月色下愈发清晰的脸,并且也愈发确信这张脸的确非常的眼熟,“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你的母亲?”沧一边追问,一边继续着关于少年容颜的思考。
“因为我的名字也叫沧!”
“?!”
“我叫……”
“小沧!”
在赵念沧报出自己名字的前一刻,他听到身下有人在喊他。白色的月光和水母所散射出的幽蓝色的光芒糅杂在一起,照亮了整个海檠村。因此可以清楚的看到村中的小路上站满了人,海檠村的少女们无一例外都被天空中的异象所吸引着,她们的视线集中于在夜色中漂浮远去的巨大水母身上,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在意水母还挂着两个人。
而伫立原地的人群间,可以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在艰难地穿梭着,她执着地追赶着漂浮的水母,追赶着被水母所带走的两个人。
“漓!?”
漓踩着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一脚深一脚浅的追赶着,时不时会踉跄一下,甚至好几次都差点儿摔倒。但她娇小的身子却蕴藏着强烈的执着,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也就是在那一刻,悬挂于高空的沧终于是想通了一个问题。并没有感到过分的诧异,一种理所当然的情绪在沧的心口涌动着。
她无言地注视着少年,突然有点儿想笑。
“行吧……果然是那家伙……”
“那家伙?”赵念沧心中漾起一丝浅浅的困惑,但类似于直觉的情绪却忽的将答案塞进了他的脑海,“您说的……我的母亲吗?”
沧微笑着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漓也已经追赶到了海边,她的身前已经无路口走了。
沧看了看依旧面带困惑的少年,又看了看站在海岸边一脸茫然的少女,思绪在现实和回忆中来回缠绕激荡。
“她曾经和我打赌,早晚有一天,我会理解她所做出的选择……”
这个赌有些太遥远了,连沧自己都似乎有些记不清了。而关于这一切的前因,或许有必要推进至更为遥远的过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沧和漓都将对方视作自己的唯一,作为少有的同年,她们几乎从记事起就形影不离地生活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起上课。
“我们海檠一族,由于受到了海檠神的眷顾,我们一旦生育后就会被‘归零’。”课堂上,最为博学的涵长老为当时即将成年的她们讲解着关于海檠一族的“宿命”。
“而所谓的‘归零’,就是指生命将逐渐回归到‘起点’,然后重新开始。”
“长老,如果这样的话,那‘归零’前经历的那些事呢?”
涵长老望向提问的沧,用怜爱的眼神注视着她,“都会忘掉噢!”
“关于您跟我们上课所讲的这些东西也会忘掉吗?”
涵长老点头,“当你‘归零’后,你的生命将从‘零’开始,一切都是空白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沧悄悄抓住了身边的漓的手,“那……是不是好朋友也会被忘掉呢?”
涵长老继续在点头,只是微笑的表情在倏忽间沉重了许多。
“长老……这是我第一次问你这个问题吗……”沧忍不住将漓的手抓得更紧了,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望向一脸惊讶的涵长老,“是不是其实我已经被‘归零’过好多次了?我也曾有过非常珍视的人,只是因为我被‘归零’了,所以我把他们都给忘了?”
涵长老怔怔地看着沧,一时间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回答。
“这是海檠神的祝福,孩子……你应该学会接受这一切。”
“才不是什么祝福呢!”沧低下头去,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这根本就是诅咒……”
她放下和漓抓在一起的手,沧哭着跑出了石塔。
“小沧……”
小漓在岸边的乱石滩上找到了她,
“我的话,绝不会忘记小沧的哦!”
小漓这么说着,笑眯眯地向她伸出了小拇指。
她们一起成年,一起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一起考上了大学,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决定要破除海檠神施加给她们的诅咒。沧曾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是永远,直到两人以人类的身份正常死去。然而说到底,一切终究只是异想天开而已。
“小沧……”
小漓在门口扭扭捏捏地低下头去,而在她身边,站着应该同样扭捏的男人。
“我的话,准备要结婚了哦!”
——谎言……
“你要来做我的伴娘啊,沧!”
——都是……谎言……
“还有!做我孩子的干妈哦!”
——全部……都是……谎言!
一旦结婚,就会怀孕!一旦怀孕,就会生育!一旦生育,就会归零!
归零就什么都没有了!说好了绝不会忘记的!明明当年都说好了的!
她夺门而出,决意再也不会出现在漓的面前。但漓却还是会不停地给她发送短信,汇报自己的最新情况,哪怕从来得不到回复,漓依旧还是会执着地发来消息,自顾自地讲述着最近的生活。
那一天,正在超市打工的她再一次收到了漓的短信。
【沧,今天下午有空吗?】
拒绝!拒绝!拒绝!别理睬!别理睬!别理睬!
虽然心里这没想着,但她却还是莫名其妙地选择了和漓见面。
“小沧,我怀孕了哦!”漓的脸上流溢着温暖的喜悦,她一边抚摸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一边喃喃自语,“这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哦,不管是男是女,我觉得这个名字都蛮适合的。”
“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回去打工了。”
她冷冷地打断了漓的话,一口气喝干了玻璃杯中的柠檬水,起身准备离开,却还是被漓抢先一步抓住了手。
“最后再陪我一会儿好吗,小沧……”
漓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那光芒让她实在没有办法加以回绝,于是只好继续又陪她逛了一会儿街。在一家运动服装店前,漓停住了脚步,思量了一阵后还是拖着沧走进去了。沧原以为她是要给自己的丈夫买运动服,却不曾想漓竟然要了一个少年的尺码。
“你这是买给谁的?”沧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在得到答案后,她内心感到一阵隐痛,却还是努力发出一声令人讨厌的嗤笑,“别傻了,等他能穿这件衣服的时候,你已经把他忘得差不多了。”
说完后,沧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话似乎有些太过残忍,她有些紧张地望向漓,结果对方却只是满脸慈爱地抚摸着自己那根本和常人无异的肚子,似乎完全没有把刚才的话听进去。
“我不理解。”
看着漓这幅傻乎乎的模样,沧感到既费解又愤怒。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觉得这就是海檠神的恶作剧吗?你根本不可能得到这孩子的爱!同样的,你也给不了这孩子爱!”
沧一把拽住漓的手,用近乎颤抖的声音朝她嚷着。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理解!”
“会理解的哦!”
没有在意自己被野蛮拽住的手,漓正视着沧,用一种孩童般清澈的目光。
“小沧,早晚有一天,你会理解的哦!”
漓淡淡地笑着,那笑容中分明藏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