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拖拽着二人里海岸线越来越远，收住了记忆的沧慢吞吞睁开眼睛。
“然而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理解。”
看了眼因她的叙述而完全呆住了的赵念沧，沧转而又将视线移向岸边，虽然距离有点儿远，但却依旧可以清楚看到站在岸边的小小的漓。
“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于连前一天的事都或许已经记不住了。所以，无论是她生下你，还是你找见她……又有什么意义呢？什么意义都没有。”
沧再度闭上了眼睛，她的反抗还是漓的顺从，事实证明，在神明面前，她们终究是棋子，是陪衬，是被神明束缚和戏弄的玩偶。
“水鸟喜欢着风，水母喜欢着海……”
这是……谁在唱歌？
沧赶忙睁开眼睛，她甚至不需要去刻意寻找歌声的来源，因为此刻随海风而来的歌是如此的清晰嘹亮，而那音色更是澄澈的沁人心魂。
“而我喜欢着你，哪怕只能是现在……”
岸边嶙峋礁石堆成的乱石滩上，漓轻轻用手捧着胸口，闭着眼睛，高声歌唱着。
“水鸟将告别风，水母将告别海，而将我告别你，因为这才是永远……”
被水母拖曳至半空的二人同时将视线扭向岸边，一并露出诧异不解的神情。
“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还会记着这歌？”
女人不动声色地扯住少年的衣袖，关于过往的点滴如夜晚的海风般缠绕在身边，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氤氲且模糊。霎时间，她只觉自己想了许多，又感觉自己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岸边，凝视着正在高声歌唱着的漓。
下一秒，巨大的水母呈直线状地朝海面落去，在最后坠入海中的前一刻，沧松开了手，将少年尽可能地推离自己。
——去找她……
她想要大声的喊出，但海水却已然漫入她的咽喉，透过海水，她看到少年正在吃力挣扎。沧伸出手意图抓住少年，但是水母却已长长的触须缠绕住她，以莫大的束缚将其锁住，将其拖曳着向深海沉去。
于此同时，赵念沧同样在挣扎，他的水性本就很差，对于深海更是充满了莫大的恐惧，那冰冷、窒息的感觉如梦魇般死死包裹着他，使其无法挣脱，但那首歌却始终在心底激荡起最强烈的情感，让赵念沧不愿意就此放弃。因而他继续挣扎着，直到感受到一股外力将其拖拽出水面，并带着他向岸边划去。
赵念沧感受到了自己的背部触及到粗糙的碎石，他大口喘着气，被海水搞得模糊的视线正在重又变得清晰。漫天的星辰如油画般沉入眼底，不真切的梦幻美如同海雾般在心底一点点地蔓延开。
“我又救了你一命哦，沧！”
漓开心地拧了拧自己的头发，在赵念沧身边跪坐下来，用小小的手搓了搓后者冰凉的脸。
“这样一来，我就救了你两次了哦！”
赵念沧转过脸来，他望着漓，心中反复咀嚼着方才获得的各类超乎常识的信息。
“那首歌是谁教你的？漓……”
他试探性的问道，既期待又害怕着答案。漓抬起头，露出思考的表情，而后意料之中地摇头回应道，“不知道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就这么记在我脑子里，很奇怪吧！明明各种细枝末节都会忘掉，但这首歌却一直都记着，而且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赵念沧只觉自己的胸口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让视线与漓齐平，仔细端详着漓的眉宇，“那么……”赵念沧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语调中透出一丝些微的哽咽，急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除了这首歌以外，你还有记得别的什么嘛？”
漓再度微微抬起头，漫天星光落在她那暗蓝色的瞳中，一如此刻正摇曳微光的静谧大海。“到海边去……”
思忖了良久，漓眨了眨眼睛，她与赵念沧微笑对望着，稍显幼稚的眉宇间分明透出温暖的情意。漓凝视着赵念沧，用海风般轻柔的语调轻声重复道，“我还记得自己应该要到海边去，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记得自己应该到海边去，每早每晚，无论雨晴，我都应该到海边去。我应该……”
脚下细碎的砂石发出窸窣的响声，漓走向海边，时起时落的潮水掩住她白皙小巧的双脚。
“应该是在等着谁吧！但具体是谁，我不记得了……”
她盯着自己的双脚发着呆，转而又重新抬头望向大海深处，无数隐约的光点正在攒聚汇集，那个巨大的水母飞出海面，漂浮在夜色中，又一点点回落到了石塔上，重又变回那口深色大钟。
“那不是诅咒哦……”
从水母飞出海面，漂浮在半空，最终回落到石塔，漓的视线始终注视在其身上。她侧身，在原地舞蹈般地转了一圈，脚底溅起大小不一的水花。海水中的光色瞬忽而逝，却又重新在海面上凝结聚集，与满天星色遥相呼应。
“童话不是没有结局，只是没必要去书写结局。我们海檠一族循环的生命也不是没有结局，只是我们的结局容纳在了漫长的循环之中，终究是成为了过程第一部分。”
“你后悔吗？”
赵念沧望着漓的背影，只觉视线有些模糊。
“后悔什么？”
望着漓的笑脸，赵念沧最终咽下了原本已然到嘴边的话，他用手背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让本已模糊的视线重又变得清晰。然后，他向漓露出微笑。
“没什么。”
赵念沧点了点头，他注意到大海的尽头曙光正微微升起，海中灯塔水母的光亮却变得愈发明媚，并开始向岸边聚集过来。
“谢谢你哦，我要回去了。”
漓惊诧地转过身，显然对赵念沧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有些讶异，但她很快就选择了接受，或许是已然洞悉了离别，又或许是知晓明日的自己总会忘却，漓拉住了赵念沧的手。
“你说我会不会是在等你呢？沧！”
她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道，那满眼星辰的目光看起来美丽异常。
“或许我到海边，就是为见你哦！”
强忍住伤感的情绪，赵念沧故作轻快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应该就是这样，所以说……”
喉咙突然再度阻塞，赵念沧望着漓那被曙光些许照亮的笑脸，心中掀起波澜。分明有太多的话想告诉对方，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他最终却也只是说出两个字而已。
“谢谢……”
在漓的注视下，赵念沧缓步向大海的更深处走去，海水中的灯塔水母们再度攒聚过来，包裹住他的周身，当海水已然淹没至赵念沧的脖颈处时，漓却突然喊住了他。
“我们还会见面嘛？沧！”
曙光照亮了漓的眼睛，闪耀着灵动的光。
赵念沧思索了一会儿，海水的浪潮强烈摇动着他的身子，让赵念沧有些许站不稳，脖颈以下的身子都以被水母所吸附，在彻底没入浪潮前，他朝着漓所在的方向艰难喊出了一个地点。
“荆溪海洋馆！”
他竭尽全力的叫嚷，但是骤起的海风将他的声音吹散在了破碎的浪涛中。
赵念沧被涌起的浪潮所吞没，灯塔水母们聚集过来，覆盖了他的全身，从缝隙中漏出的视线看见了上方的海面，天已经亮了。
而后，一只手忽的刺破水面，一把揪住了赵念沧的头发，将其野蛮地从水里拖拽了出来。
被呛了几口水的赵念沧剧烈咳嗽了起来，但却努力睁大自己的双眼，然后他看见了赵泠的脸。
赵泠打量着赵念沧身上的衣服，面露欣慰的表情。
“看来，你遇见漓啦！”
在赵泠的帮助下，赵念沧从自家的浴缸中爬了出来，他感到非常的冷，但却始终不愿意脱下身上的那件款式老旧的运动服。
赵泠并不在意地板上的水渍，她径直在赵念沧身边坐下，安静地望着他，似乎在期待着赵念沧说些什么。
“你说……她有后悔过生下我吗？”
显然是对于赵念沧的自语感到很是不满，赵泠直接“啪”地一声，用力拍打了一下赵念沧的脖子，吓得后者因受惊而蜷缩成一团。
“不要说这种傻乎乎的话！小沧！”
一把捏住赵念沧的脸，她用严肃的目光直视向他。
“我们海檠一族，从不会为自己的任何选择后悔，无论是放弃生育以普通人的身份留在这边的世界，还是选择生育返回海檠村再度‘归零’，亦或是放弃生育后回到海檠村成为长老教导后人。这都是我们的选择，都是我们的人生。而你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人会对自己的生命感到后悔。”
赵泠肩头的长发被微风所吹动，露出好看的锁骨，她慢慢松开了捏住赵念沧的手。
“也许有一天，当我也会忘记你。不过至少到现在，我还看着你，捏着你，记着你。而且就算到时候我忘了，你也会帮我记着。所以，忘记不是消失，更不是毁灭，没有必要害怕忘却——它只是生命的一部分。”
赵泠微笑着，那暗蓝色的深瞳中，藏着圣洁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