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炙笞着无边黄沙,这是一片注定与活物无缘的地界。
此地每年都在这一天被风吹起,又在一个时辰后被风沙埋藏。
他就站在这里,前面是一间破败不堪的小屋。
他尽力平复着起伏的胸膛,手止不住的颤抖,浑浊的泪顺着他苍白杂乱的胡子滴在了被攥得皱巴巴的羊皮纸上。
他把手放到门上,喘着粗气。
他咽了咽口水,然后猛地一推——一般样式老旧的书正躺在门后的案几上。
他一个箭步上前,用袖子粘了粘书上的黄沙——《十三剑经》,书名这样写着。
他的手愈发颤抖,一只手捏住了剑经封皮。
“父、母、妻、儿,我,我,我,我终于能为你们,为……”
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手也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牢牢扣住一般,纹丝未动。
“打开吧。”
“打开吧。”
他无比惊讶的抬起头,一位身着青衣的中年妇人,正牵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站在他的面前。
他的手更颤抖了,却仍未抬起。
……
“爸爸,我,我难受。”李念趴在父亲的背上,烧得双眼迷离。
“快的,快到了,还有三里,还有三里,念念,挺住啊,挺住啊!”苗兰在一旁擦着儿子额头上的汗,强忍住哽咽,安慰道。
你是一只手紧紧握着袋子,提着一口气奔走,另一只手稳稳的扶住李念。
药房门口一般都有看门的伙计。薛家药铺是方圆几十里唯一能治这寒热重症的药铺,也是门河乡药价最高的药铺。薛家药铺半分商,小病者莫进,旧病无钱者莫来,初来者不管十万火急,先报一报自己的身家细软。
“喂,新来得——”
李四一只手把伙计推开,急匆匆跑到店铺大门前。
“郎中,郎中!快,快,我儿得了寒热重症,很重,赶紧,赶紧啊!”李四高声叫了起来,苗兰看着有出气没进气的儿子,更是涕泪横流。
“赶紧把孩子给我!”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长须郎中扬着手赶了过来,手一摸上孩子,郎中立马锁起了眉头。
“怎么样啊,郎中?”
“郎中,怎么样啊?”
“太晚,太晚,寒热二气入心肺,我最多只有一成把握。”
“求你了,求你了!”李四扑腾一声跪下,邦一下磕了个头,“我就只有这一个孩子啊,我和兰只有他啊!”
“先莫急,先莫急,我先试过。郎中抱着孩子进了内屋,李四二人在外等着。
良久郎中从内屋拂帘而出,面沉似水。
“怎样,怎样了?”苗兰面色惨白,声音沙哑,那声音就像从一老妪嘴里发出来似的。
郎中缓缓摇了摇头,“我已尽人事,可,可这孩子耽搁太久,早就耽误了时辰。我也只能治到这里,若要他活,只有买到塞北骆马谷的的双叶莲……”
“给你,都给你,求你了啊!”李四一推手把钱袋塞到郎中怀里。
郎中打开一倒,只有一张小银票和几两碎银子。
郎中摆摆手,把钱和钱袋都还给了他,摇了摇头。
“问诊钱我也不收了,你们安排后事吧。”
李四看了一眼已经昏迷的苗兰,只见他剑眉倒竖,虎目圆睁,一把把钱带掷在地上,竟掷出了一个小坑,他一把抽出别在腰上的三尺青锋,架在了郎中脖子上。
“今天有钱你得给我治,没钱也得给我治,别逼老子见血!”
那件随着手腕颤动起来,发出吟吟之声。
是时,却见一只斤镖斜向李四射来。
锵!
李四斜翻手腕,寸挥小臂,使了一招“开阵式”,磕偏了镖。
“哎呀,没想到在这儿能碰上你呀,甸北李家剑的丧家犬。”
说话之人腾的一声闪到他面前,明晃晃执一把钢刀,指向李四。
“不过事情比我想得更有意思啊——老头儿,他儿子还能活多久?”
“一,一个时辰多……”
“哈哈哈,”执刀者仰天长笑,“有意思,有意思!李四,今天你能活,你儿必死!在他父亲的注视下死去!”
“我砍烂你的嘴!”,一招进剑式秦琼跃锏,李四欺身上前,提腕便刺。
“好胆!”执刀者提刀进前,使了一招力劈华山,正面相迎。
两人闪转腾挪,从地上打到梁上,从梁上打到桌上,一刀一剑,钢刃沉稳生风,青锋刁钻狠辣。二人的招数换了一套又一套,却见李四眉角生汗,青锋剑被钢刀逼在近身三尺之内,只剩下了左右支绌。
“哈哈,时间不多了啊,李家人!”执刀者神色自若,游刃有余,显然是在放水,李四的横剑式金刚怒目、斜剑式怀中抱月,他本可以用八方藏刀式或卧佛禅刀式强攻而开,可他却只是一招一式地逼着李四拼命出剑。
“爸,爸爸!屋内传出了李念痛苦的呻吟声。
李四不由得打得更拼命了,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不管招数相抵相克,只管一遍又一遍地施展毕生所学。
嗤!
“哎呀呀,搏命的时候分神可不好哇。”执刀者一刀在李四左胸开了一个大口。
李四停下,拄着剑站了一会儿,喘了口气,他看着满脸玩味的执刀者,狠咬牙关,提剑再进。
二者打了几十招,李四单手化掌举剑过头,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执刀者横握钢刀,欲以单刀横推硬接这一招,却见李四招式突变,青锋倒转,进向自己打了个弯,剑尖划过李四的右臂,转而变作一招斜刺式荆轲刺秦,这是一招搏命的剑,直冲执刀者前心。执刀者大惊,不由得飞扔手中刀,十几斤的钢刀向前一撞,磕偏了剑刃,而执刀者翻手为掌,屈掌便击,李四欲躲,但怎奈掌击未至,掌力已吐,那劲力正叩入李四前心。
当李四呕血暴退之时,一声高扬诡异的叫声传了过来,李四来不及喘息,转向屋内,只见自己唯一的孩子双眼翻白,内脏外吐,已经魂归黄泉。
当!
李四一松手,身体和剑同时倒在地上。
当苗兰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她看了看天,猛然坐起,一回头,却见遍体鳞伤的丈夫低着头跪在一座小坟前,挖士的双手已露出指骨。
“我的……我的孩……”苗兰颤抖着提起手,指向李四。
“念念,走了。”
“你,你,我打死你,啊啊啊啊!”苗兰像发了疯般扑向李四,抓他、挠他、咬他,呜鸣地哭咽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等半个月去等什么剑谱消息!”
“为什么!为什么要花光所有积蓄去买什么狗屁地图!”
“为什么全家要受你的罪,为什么死得是念念不是你!”
“父母兄妹之······”
“啪!”苗兰拍了他一耳光。
“去你妈的父母兄妹之仇!念念死了!念念,啊!”苗兰喊着,咳了口血,又晕厥了过去。
泪水滑过男人的脸颊,滴在了坟前新土上。
……
“爸爸,看吧。”李念眨巴眨巴双眼,好似满是期待。
“嗯,打开吧。”苗兰微扬着嘴角。
混浊的双眸从母子那边又低了下去。
“儿,妻,你们,原谅我了吗。”
混浊的双眸又低了下去,“儿,妻,你们,真的不怪我了吗。”
李四早已泪如泉涌,他抬起手,想摸摸她们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他配吗?他想。
多少个日夜,他辗转难安。他忘不了八月初三那场大火,忘不了火光中穿黑衣的仇家们被映得血红的钢刀,忘不了随钢刀滚落的跑在洁白月光下的跑向自己的妹妹的头,忘不了父亲临终前的十个字“找《十三剑经》,替家人报仇。”
那天的夜太黑,苍穹太重,黑得他失去了方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每天都在不停地奔走,只要他停下来一刻,那大火中的刺鼻气味就会钻进他的胸腔,刺痛他的心脏。
奔走,一刻不停地奔走让他得到了一种麻木的心安。
麻木,让他不停地遗忘。
他忘了身怀六甲却在伏天下陪他东奔西走的身影,忘了了渴望得到赞许却只能失落地扑向母亲怀中的孩童,忘了干戈谷中埋伏她替他挡的那一箭,忘了自己的孩子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后说得那句“我爸不是乞丐”他忘····
不,忘不了,那件事他永远忘不了,也永远,得不到原谅……
……
“抱紧我!”李四一只手臂紧紧抱着妻子,二人的身影随滚石一起跌向悬崖。
李四弓腰一蹬,踏在了一块飞石上,身影跃向峭壁,只手抓向岩面,五指成爪,扣住了一块凸起的岩石。
李四喘了两口粗气,低头看了看被他抱住的苗兰,又向上抬起了头。
“四,放,放开我吧。”苗兰双臂微微一松,李四立马缚紧了手臂。
“还说什么胡话?李四又弓起双腿,缩腰运气,往斜上方跃了一丈,又扣住了一块岩石“我知道你没原谅我,我也不求你原谅我,但,”腾地一跃,又是一丈。
“给我活下去,上了地面,我立马送你回家。
李四不停地向上跃,上方的百丈陡崖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余震又不知何时会来。
百丈之距,仅过了一半,李四已经面红耳赤,双手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了。
“四,把我放下吧,我,我····.”
“给老子闭嘴!”李四再一次鼓足力气,却只跃了半丈有余,“到了最后,我最后就算是甩,也他妈的把你给甩上去!”
苗兰流着泪,突然感到额头上一点冰凉,仰头看去,李四的手指正顺着岩石滴血。
她强忍着泪,唱了起来。
“三月三那个开花呦,”
腾!
“摘桃花,酿桃酒,”
腾!
“一枝桃木温淡酒,”
腾!
“低首轻语侬,”
腾
“鱼戏双影间”
腾,哗啦啦……
“翩翩蝶舞纤”
腾……
“哥哥在心间……”
不知过了多久,蛰伏在千丈渊里的太阳从山谷这边起来了,又跌进了山谷那边的云海。
伴着沙哑的歌声,李四一点一点挪动着躯体。
他急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喘着,似乎连大口呼吸的力气都已用光,望着前方还有半丈的地面,他把嘴一闭,闷哼一声,倦缩着身体向上挪。
一寸都没有挪动。
又一次提气,他把下巴抵在锁骨上,热红双脸,鼻血又一次流了下来。
“啊!”他吼了出来。
“啊!”
“啊!”他一次又一次绝望地吼。
李四紧紧扶着石壁,哭了出来。
“四啊,我,原谅你啦,早就原谅你啦。”
可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四啊,以后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唔”。”他哼哼着,泪如泉涌。
“看你还仗着那身功夫欺负我,怎么样,现在没力气了吧。”
“唔,唔,别。”
“四啊,找到《剑经》吧,替我,也替念念。”
“四啊,能见到你,这辈子,真好。”
“不,啊啊“啊…….”
那身青衣挣开了他的怀抱,一直向那深渊落去,像一片树叶一样,飘入了谷中洁白温软的云。
李四强转过头,纵身一跃,立在了地面上。
哐地一声,高大的身体瘫倒在地。
不知在地上趴着哭了多久,李四翻了身,侧着头看向夜空。
月还在天空中挂着,天的那边像发生过什么似的,月旁又多了一颗闪闪烁烁的星。
……
眼泪已经濡湿了胡须,他猛然扔开那本他几乎寻找了一生的剑经抱向她们母子。
可当他的手指碰向她们之时,她们却像轻风一样在他的指尖消逝、飘走。
风在屋外狂号了起来。
他踉跄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捧着那本拾起来的未曾被翻开的《十三剑经》。
房屋挣扎着发出阵阵哀号,沙已从窗外涌入。
他双眼失焦,把书抱在心前,呢喃着。
“我,想吃你们做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