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

作者:烟雨平生YV 更新时间:2022/7/20 12:01:30 字数:10935

淮安州的洛茶堪称天下一绝。

那自塞北雪明州终年风雪的万仞绝峰间蜿蜒千里的淮水,那从南海重赤山四季腾烟的参天火山中北流三州的安江,汇于淮安,并为洛水,向东入海。

取自洛河交汇口的水,不管泡上什么茶,都是最好的,只是林初海单喜欢洛水本地的鲜碧螺。三月初三鸡鸣后三刻采的鲜茶,不炒不晒,放在屋内晾至半干,往用桃木烧得滚沸的一壶洛水中放上一撮,随后将壶放入冰水中降温。待到最寒的雪与最热的水穿越千里在壶中融合,待到这冰与火的合唱将五千六百二十八里淮安两河的生息融进水里,待到河岸大地的厚重与河上明月的高远,河面春风的轻快与河中夏雨的热烈,河旁草木的萌动与河底砾石的深沉散于茶中,丫头邝芸将它们倒入一盏刚刚捂得温热的白玉杯中,轻轻地将这世上最后一壶洛水茶放到林初海面前的案几上。

林初海拿过茶杯,放在唇前,双眼微微一眯,透过窗外七零八落的残花断枝,看向远处已经怒吼了整整七天的淮水。

他没有饮茶,而是将其缓缓放回桌上。他微微转过头,对这个跟了自己十年的现在早已红了眶的丫头说:“闺女,你看这几年的洛水郡,如何?”

邝芸微微一欠身,说:“回老爷,洛水郡早年洪泛不定,草木荒芜,人烟稀缺,这是世人皆知的。唯一说得上好的,便是这洛茶了。老爷来此地十载,此地筑坝打提,风调雨顺了十载……”说着,丫头的鼻头已经抽动不止,“安水逆流乃是天灾,本就与老爷无关,老爷守在此处……”

“打堤,郡守周正的折子,筑坝,州牧韩翎的命令,风调雨顺,托的是当今圣上的洪福。我只是个来此地捞钱的商人,没这个本事…...”

“老爷!”

“而且官商勾结,私贪堤坝银两,逼死穷苦劳工.....”

“老爷!”

“……再算上这次会夺去沿江数万百姓生命的大水.……”

“老爷!”几年来一向文静的邝芸喝了一声,打断了林初海的话。

“洛水的夜不闭市,郡中的商旅不绝,除了老爷,没人能在如此时间把洛水郡治理得如此繁华,老爷你凭一己之力,让全城的人都吃上了饱饭,让半城的人享了富贵!老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您不是也要重新开始过日子,活成自己最开心的样子,您向我保证过,您忘吗?!”她哽咽了起来,“老爷,求您了,菩萨立了,钱也施了,就算真的把那些罪过加给您——求求你了,老爷,走吧,离开洛水吧!”邝芸双膝跪倒,如此言道。

“别叫我老爷了,叫声老大听听。”林初海微笑着看着已经呆住的呢喃的邝芸,抚摸着已经见凉的茶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嗯,”他说得如此轻柔,像是一位回忆往事的慈父“孩子啊,我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只有那么大点儿……”

当年的林家,也算得上帝都龙山里一流的商贾之家了。单就茶叶一行,十条街里边有三条街卖林家的茶。只是不只官场无情,商场亦无情,曾经茶行巨头的林家,得罪了同行第一的钱记茶庄,话事人钱顺风的亲弟,吏部尚书大手一挥,泱泱商业帝国倾刻间灰飞烟灭。

那时林初海只有二十岁,一夜间由青楼花公子跌成了铁狱阶下四,又与他刚刚死了丈夫的母亲一起被倒进钱记的苦隶铺子里,成了包身工。

那是一段如寒冰般刺骨,如烈火般炙心的日子,他每天光着上身让被货袋磨得血肉模糊的后背裸露在空气中,在晚上趴在比他还要瘦骨鳞巡的母亲的怀里哭泣,贪婪地吃着母亲为他省下的半块如黑炭般掺杂着杂草与泥土的窝头,他的良心因在母亲口中夺食而如刀刺般痛苦,他的心灵又在母亲并不温暖的怀抱里得到一点点温热。在那无数个没有星空的夜晚,他几乎哭尽了一生的泪水。

一年后的一个大雨滂沦之夜,十数年一遇的大雨冲垮了用泥木筑成却坚如铁壁的铺子围墙,当一群行尸走肉呆呆地看着通往人间的洞口发愣时,林初海的母亲拽着他跑到铺外。

雨点如从高空落下的石子般打得人生疼,可就算是这样的大雨,看守铺子的管役仍舍得冒面抓人。林初海身子薄如纸的母亲笑着看了他最后一眼,推开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暴发出惊人的蛮力,竟硬生生拦下了所有管役。林初海拼命往前跑,任凭雨水模糊住双眼。

至于他来到百里外的泰州,用乞丐讨来的四个铜板赚了十三两白银,已是一月后的事了。

那时他花了五两买了件斜阳城产的绣花锦衣,绛紫长裤,一双牛皮高筒的好靴子,一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钱袋,将它藏在衣袖中,用他熟悉的公子步调在泰州城并不称得上繁的街道上走着。只是他的眼神失去了公子的玩世不获,狂放浪荡,剔除了苦隶奴仆的麻木空洞,怯糯无神,他平静的眼神下的冰冷与灼热,像两条蜇伏着的等待复仇的狰狞恐怖的毒蛇。

人配衣服马配鞍,他走在街上,重新受到了行人平民尊敬的目光。若放在一年零两个月前,他会仰起头来,陶醉于人上人的优越感中,而现在,他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奔麻衣巷口——那里有几对从外地逃荒来的流民,在卖他们的孩子。

麻衣巷口,三对衣衫褴缕夫妻的和两个形容枯槁的男子,带着脖颈后面插着草的两个男童两个女童,和一个约莫十四五的半大姑娘,跪坐在人群中间,有一个打扮浓艳的中年胖妇和一个神情呆板的遢大汉在前边仔细地端详着这几个孩子。

“我要娶媳妇。”那个大汉把脸冲向了一个中年男子,指了指他身边的那个半大少女。

那少女一看那大汉疯癫丑陋的模样,号哭起来,抱住父亲哀求。

“可您,我…....”那男子支吾吾地看着大汉,无力地说道“七两。”

“我要娶媳妇儿。”那大汉直愣愣地盯着他,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要娶媳妇儿。”

“呦!您要是傻子就该死哪儿死哪儿去,这孩子看着不错,要是三两的话,我怡红院就要了。”那胖妇拿着用肥手捏住一角的手巾摆了摆。

“我要娶媳妇儿!”那大汉突然发了疯,中那胖妇咆哮了一句,把胖妇吓得后退了三步,把看众们围成的墙吼大了三分。

他拿出一块脏兮兮的银子——约莫有二三两——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一把塞进那男人的怀里,便撕扯了起来那抱在男人身上的少女。

少女本就体弱,而今又饿得只剩下哭的力气,任凭她如何哭号,三两下就被那汉子扛起,那汉子冲锋般穿过人群,嘴里喊着娶媳妇,哈哈笑个不停,笑声与哭声一起,传到很远很远之外。

那父亲把身体痛苦地倦作一团,把银子攥在怀里,一动不动。

林初海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弯下腰看着剩下的两个女孩儿。老鸨子又挥着她那油手走了过来。

“吆呦,刚刚才那人是什么东西!喂,你给咱先让让,这两个女娃子咱怡红院要了,你要挑,上别处挑去。”

“滚”。”林初海连看都没看她。

“你小子说什么,你活得不耐烦了是嘛,也不打听下咱家是谁。呦,真是这林子去了什么写都有,刚走了一个疯子老娘忍了,现在又……”

“泰州牧唐威的官儿要是没做够,也不会去把钱砸在你们这种勾当上。”

他站起身来,从两眼间逼出两道寒光,阴冷地说:“孙子,出门打听打听爷是谁,再打听打听姓唐的见到我父亲是怎么把尾毛摇得跟条狗一样。”

一时无声,冷汗顺着妇人庸肿的脖颈流了下去。

“吆,呵呵”她尴尬地笑了两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

“滚”。”

他又轻声说“别坏了小爷兴致——偷着玩一趟可不易。”那肥妇无声地大力点头,退至一旁。

林初海弯下腰,看着面前两个泪痕未干的小女孩,挨个摸了摸她们脏兮兮的头,温柔地笑了起来,递给她人们一人一块桂花糕,轻声说“丫头们,快吃吧。”

跪在左边的小女孩一把将点心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了起来,右边的女孩征征地看了看左边,又扭回头看了看自己低着头的父母,父亲垂丧着头,躲避着她的目光,母亲抬起头,尽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对她说:“吃吧,孩子。”

右边的孩子迟疑一阵,却吃得更快。

“慢点儿吃,别噎着”,他看着孩子们,又掏出一块糕点,笑着说:“还想吃吗?”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点着头。

“只要你们永远地离开你们的父母,待在我身旁,我保证你们每天吃得比你们刚才吃得好,你们穿得会是最漂亮的衣服,睡得会是最舒服的床榻,永远不会像现在一样跟着你们的父母饥寒交迫,”他笑着,轻轻地眯起双眼,他的话像魔音一样传到两个女孩儿的耳朵里“你们谁,愿意跟我走,就嗯一声”

话音未落,左边的女孩儿已嗯了出来,可过了半天,右边的女孩也没出声,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哦,你不乐意吗?”林初海把头贴近那女孩脏兮兮的脸蛋“只要跟我走,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受用一生。留在这里,你就不想想你每天吃的东西有多馊,你的衣服在晚上的时候有多冷,你不想想人们鄙夷嫌弃的目光——你想这样过一辈子吗?”

“不走,”女孩哭了起来“二丫不走,二丫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就算当一辈子阴沟里的老鼠也不走?”

“不走!”女孩起身,抱住妈妈,母女相拥而泣。

林初海眼神一恍忽,站起身,恢复了他那居高临下的冰冷的表情,拿手一指右边的女孩儿。

“我要她了。”

女孩的父亲拉扯母亲的胳膊,让她松开,母亲紧紧抱住女儿哭了起来“当家的,咱不卖了,不卖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二丫是我的命啊!”

看着父亲几次没有扯动她,林初海眼神一软,忽地又冰冷了起来,冷喝一声“赶紧!”

父亲用了力,但仍没扯动这个瘦削的女子,一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你留她,你能养活她还是我能!”

终于,女人泄了气,松了手,林初海一把扯过女孩,转身就走,扔下了两锭一共七两的银子——他一开始铁了心只想花二两。

他拉住哭啼不止的女孩,喝了一声,止住了她的哭泣,便牵着她离开了泰州城。

“先跟你说好我没有钱,刚开跟你说的也不是真话,之后我会调教你,让你明白如何当好我林家的佣人,学不好,我就打你,一次不会,便打你一遭,直到让我满意——别以为跟了我你就可以过舒坦日子,我买你只是因为你能养熟。”林初海在路上对她说:“只要你肯配合我,等我杀上都城,不仅给你富贵日子,连带着你父母也可以摇身变为富家人。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但你就是什么也做不了。”

女孩只是走着,一声不哼。

“与其恨我,不如恨这不公的世道,无钱便如草燕鼠狗,有钱便成龙成凤。我知道你恨,你恨得不只是我,还恨那些富人们对你的鄙视,还恨同龄孩童每天都能玩乐但你却只能和父母乞讨,你甚至恨你的父母,因为他们还是把你抛弃了,说了一番好像至理的话就把你卖给我了,你还是恨他们,哪怕你爱她们。”

林初海感到女孩握着他的手越握越紧,他转过身来,冷冷的笑着,对她说:“我变卦了,我不逼你了,我要让你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你可以不答应,到时候我也有本事一转手把你卖出三倍的价钱,你也可以答应,我也有本事让你跟我飞黄腾达,对你恨的一切复仇。”

他死死地盯着她。

“你答应吗?”

“答应。”她低下了头,语气平淡。

是夜,林初海坐在火堆旁,一边的二丫已经吃过两块糕点,蜷缩着身子睡去,眼角泪痕未干,嘴里呢喃着什么,不用想,林初海也知道,她想她的母亲了。

林初海看向树梢,明月被一丛枝叶托起,那干净的月光看得他眼睛有些湿润:“二丫,呵,倒与我这个落破公子哥像得不止一点半点啊。”他又凝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娘啊,或许我做错了吧。可是娘啊,我却只能一直错下去了,我一闭眼,那些日子就向我袭来。娘啊,过去就像是恶鬼啊,我只能被驱使着向着前跑了啊——孩子啊,我倒是羡慕你啊,你身的亲人还活着,你还碰上了我,可我呢,可我呢......”

他垂下头,长叹一声“我又多久没有不做噩梦了啊。”他盯着火苗,如同十年后盯着窗外那场大雨一样,胸中杂乱非凡。

事实证明,林初海识人的能力比他在商海摸爬半生的父亲还要高得多。丫头邝芸——这是他为二丫起的新名字——近乎三个月就把一般人要学三年五载的仆佣礼数尽数学通。

那年中秋佳节,林初海带着小邝芸以精湛的演技,高超的话术,在南云州谈下了一笔百两的生意,卖出了十斤成本连三两白银都不到的洛水鲜茶。

那天是林初海第一次带她去酒楼,也是第一次带她去逛夜市。市井繁华,人群熙嚷,洁白的月光与淡红的灯笼里的烛光交融,流淌,丫头的眼里第一次重显童稚的灵光,林初海的嘴角第一次再现发内自内心的微笑。

“老大,老大,看啊,多美的灯笼!”

“我不是说过嘛,叫我老爷。”

“现在又不在生意场上嘛。”

“不行,还是叫我…..”

“老大,你看,哇,好漂亮啊!”

晚风陪伴着远处清幽的渔歌,嬉闹于集市的热闹欢跃,将烟花轻轻送到夜空之中,像是忽然新生出一片闪烁的星空。

月光揉碎,进了她的眼眸,星河在里面流淌。

林初海就这样陪在她身旁,什么也没有想。

回到客栈,他躺在床上,手抚摸着装银两的箱子,他本来应该是要高兴的,因为这是他振兴家族的第一箱银,因为这是他飞黄腾达的第一箱银,更因为这是他报仇血恨,将自己所受的一切十倍百倍尽数偿还到钱氏家族的第一箱银,可他心里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看到这箱银子,他就看到父亲血洒刑场,看到自己赤着身子哭泣,看到母亲雨夜中那个辛酸的笑容。

一套沉重的枷锁又锁紧了林初海的内心。

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要生气,可却一时间无名火起,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丧失理智,可是一时间好像就要爆发于内心的烦乱无比,他开始锁紧眉头,他开始握紧双拳,他开始检数起那箱白银——只有这样,他才可告诉自己,自己必须要坚定而而不择手段地前进——然而,却少了五两。

一瞬间,所有的脾气与压抑都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突破口。

他开始奔走,他开始咆哮,他开始抓住客栈掌柜的脖领红着眼睛向他吼叫,似乎一切一切都没有那五两银子那么重要——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他只是想发泄,吼出来总比哭出来好一万倍。

当他嘶哑着嗓子告诉客栈里一个人都别想走时,丫头邝芸红着眼眶,扯了扯他的衣角,怯生生地说:“是我。”

林初海沉着脸看着他,宁静地可怕。

她颤抖着小手,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对拿红绳吊着的玉菩萨,支支吾吾地说:“老,老大,我,在,在晚市上看见卖玉菩萨的,一对五两,戴在身上,可以保平安,一个,一个给我,一个给…….”

啪!

玉石破碎于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林初海的手一直扬着,保持着他扔玉坠时的姿式。

客栈里静得只剩下邝沐哭着求他不要生气的认错声。他扬起的手颤了一颤,缓缓放下。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

丫头微微一愣,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说你回屋去睡觉吧。”他转过身去“我先出去走一会儿。”但他并没有马上出去,只是背向她站着。

“是,老爷”。她向林初海行了一礼,看了一眼碎了一地的菩萨,扭过头,轻轻走回房舍。

一直到晨光熹微,邝芸揉了揉沾满泪痕的脸,微微睁开双眼,却惊喜地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块玉菩萨,一块被金边将裂处镶在一起的玉菩萨。她坐起来,看见趴在她房间里案桌上的林初海,满脸疲惫地趴在她屋里的案几上睡觉,手中握着一块相同的玉,衣带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她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框,握着手中温热的菩萨坠子,带着几分笑意再次入眠。只是,她再也没有叫过他“老大”。

从那之后林初海就正式投身于他的商业帝国的建设之中,行为凌厉,手段狠辣,短短两年,洛水郡已成了他的后庭院,那个曾经只有廖廖几个小茶商光顾的地方,已经成为整个南方最大的茶叶产地。

当钱记茶庄意识到林初海就是当年逃出生天的林家遗子的时候,钱顺风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像当初那样看待林家茶行了——当他到弟弟家时,坐在钱尚书旁边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张公公正端着一杯洛水茶,表情戏谑地看着他,直到现在想起张公公那对老迈但凌厉逼人的灰蓝的眼,他依然会禁不住起一后背冷汗。

小至郡守,大至厂公,这个恐怖的人已经完全置身于恐怖的政治旋涡,并成为一个个大浪大潮的推动者,而这个推动者背已经沾满污秽,洛水新建全州城墙,朝廷拔下白银连在工地上停都没停就流进了他的口袋;洛水新迁半城百姓,一半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做了不包身却仍得不到自由的劳工,另一半则成了他股掌间吸钱吮血的工具;整个南方六州十三郡的 茶行,吞并的吞并,搞垮的搞垮,多少久经风雨的老牌茶行的掌门人,在为明天是否会降下牢狱之灾而惶惶不可终日。

洛水十年,旁州人眼中的沃土名城,诗人口中的淮安佳处,洛水人心中的无栏之牢,林初海在这里整整呆了十年。他的身体更加瘦削 他的眼神更加阴郁,他的步伐更加深沉,他的言语更加稀少,他的笑容—)他似乎早就忘了,该怎么笑。

至于邝芸,除了头一年林初海带她撑场面唬人的那几次之外,她已经许多年没参与过林初海的商事了,她只是每天午后到书房为他泡一壶茶,之后就是静静地陪着他,站在他的旁边,他看窗外,她便一起看,他低头,她便注视起案几上的茶杯。他们很少说话,沉默似乎成为了一种默契使然的习惯。

去年,林初海像往常一样在午后饮茶,看着窗外桃花,他突然转过头,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邝芸,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

“还有一年。”

“老爷”,邝芸微微欠身“邝芸不懂,这“一年“为何意。”

“还有一年,我就能把钱记茶庄在龙山帝国的所有市场全部吃掉;还有一年,钱顺风身患绝症的老父必将去世,他将会因丁忧失去弟弟的照拂;还有一年,我将得报大仇,那之前,你.....”

“我不走。”邝芸面色平静“老爷身边需要一个陪侍丫头。”

“你找过你的父母了?”

“嗯。”

“那你身边还有其他的亲戚吗?”

“没有”。”她说起话来比林初海平静得多“如果算老爷的话,那便还有一个。”

“钱记茶庄本就势大,如今狗急跳墙,想要与我决死,更是放手一搏,我没有十足把握,若失手,便万劫不复,你懂?”

“我懂,但我不走。我走了,便没人陪老爷观景了。”

“如今废帝退位,新帝登基,新帝眼光长远,手段强硬,以他的城府,我与钱记倾覆只是他何时处理好朝内群臣的问题,我只是求得钱顺风先死,你可懂?”

“我懂。”邝芸说起话来要比林初海平和得多“可我走了,便没有人给老爷泡茶了。”

“那便依你,”林初海低下头,看了会儿茶杯里飘旋着的茶叶“去找人把州牧请来吧。”

“是”,邝芸一欠身,轻轻走开,舍不得发出连哪怕擦眼泪那么小的声音。

一月后,淮安州牧又从朝廷里敲下了一项罕有的大工程——在淮水和安江汇河处,建一座巨型堰堤,当然,承建工程的仍是林初海。

或许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也或许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功德——他未花一文钱,召来了当时公认第一的土木巧匠,一个痴迷于兴建的半疯。

半疯因为钱两只给了他原有资金的三成,连夜偷跑,快马加鞭,跑死两匹马,竟疯到哭闯朝堂告状,皇帝不仅未责他冲撞之罪,反而借此机会龙颜大怒,让林初海琅珰入狱。若非邝芸展现出非人的胆识,一下子将所有拔下的钱两运入都城,求张公公查检,求他在皇帝陛下前美言,林初海恐怕早就惨死狱中。她在狱前守侯了整整一夏,最终半疯因欺君问斩,林初海遍体伤痕出狱,被朝廷征收了近半资产。

归路的马车很稳,林初海赤着上身,坐在车中,邝芸拿着药布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伤痕,两人沉默着,都因痛苦而颤抖不止。

“没什么要说的?”林初海沙哑的嗓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张公公说这是他帮你的最后一次了,他还说.....”她开始有些支吾了,她已经有八九年没有支吾过了。

“再争下去,我必死无疑——是吗?”

她擦伤口的力度忽然一重,然后马上放轻了很多,她没有说话。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我是说你没有什么对我说得了吗。”他说。

她只是轻轻地拿药布蘸着他的伤口,带给他一种熟悉的温柔。

“丫头,”林初海说“赶我回家,能喝到新鲜的洛茶吗?”

邝芸迟疑了一下,平静地说“能。”

“那就让车夫尽快赶路吧,我有些想喝茶了,到时你给我泡一杯,好吗?”

“是,老爷。”她答道。

林初海抬起头,看向车帘外,金黄的麦田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在车外匆匆而过,他欣慰地说:“丫头,长大了啊。”

回洛水郡以后,除了给他泡茶,林初海一件事也没让她参与,她只知道林初海正在资建一座高大无比的类似佛像的建筑,看样子,应该会在大堰堤之后建成。她知道他这不是一步妙招,香火钱收起来慢,在短时间里根本入不敷出,她也知道他的市场正疯狂地被钱记打压侵占,他已经快要束手无策了。她还知道,林初海最喜欢的那枝在秋天开花的桃树,不久之后也要落尽缤纷了,只是它还能够在明年重新绽放。

那天堰堤建成,举州欢庆,据说它可以调双江之水,济万亩良田,不仅可以福当代,还能够泽万世。甚至堰堤的建师拍着胸脯保证,即使安江逆流,淮水倒灌,大堰堤也能保洛水半月十天。

二十八天后,他将因自己这句狂言被连诛九族。

林初海建的不是佛像,是一尊菩萨。当听到塑像完工的消息时,满脸憔悴的林初海难得表现得格外高兴,即使外面下着反常的雨珠能砸得人生疼的大雨,他也坚持打伞亲自去菩萨前看一看,好像这个菩萨有让人起死回生的伟大功效一般。

那时他还不知,在两千里外的重赤山,安江的发源地,诺大的山脉轰倒塌,地面现出一道方圆万丈、深不见底的巨坑,上万百姓,无一幸存,千里安江水,涌向坑内,开始了史上称为“安灾”的惊世逆流。

林初海带着管家和保剽乘车行在洛水的街道上,天色已黑,林初海看向车外,手工茶作坊里的灯火依然通明。街道的路面格外干净,转一个巷口看到的是明月高悬,转另一个巷口,看到的却是一个在雨中抱着孩子的女人,林初海猛地感觉眼前一黑,被他竭力埋藏十年的回忆,深深地淹没他十年的回忆,像恶鬼一样驱使他整整十年的回忆,像洪水决堤般将他压碎。

“停车!”林初海嘶吼了一声,未待车停,他已经跳了下去。

当他跑跌一跤后再爬起来跑到她们面前时,两个类似佣人的男人正在对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拳打脚踢,林初海咆哮着冲其中一人挥出了此生最用力的一拳,另一个人想要帮忙,却被赶来的保剽当场制服。

“瞎了你们的眼!”赶来的管家呵斥道:“看好了,这是你家老爷!”

二人惊恐地看着在保剽支着的伞下低着头,浑身湿透的林老爷,连忙道“老爷!老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不识抬举,小人,小人……

是她们!没完成手底下的工作就想跑出来,才被我们抓个正着!”

林初海没有搭理他们,而是缓缓蹲下,对那对母女伸手递出了一块玉板指。

“拿着这个,能卖个几十两,你们回去好好生活吧。”他的声音沙哑而无力。

“不,不!”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像受到了刺激,抱着女儿蜷缩着用力后退,哭号了起来“老爷,老爷!您行行好,饶了我们吧!”

她开始冲着林初海磕头。

“老爷!孩他爸就是活活累死的啊,我的孩子,她才十六,却累得连跑都跑不动啊!”

“老爷!您收起您的物件吧,我们就算卖心卖肝也见赔不起你手上的一个挂件啊,您靠我们挣不了钱了啊!”

“老爷!您给我女儿一条活路吧,我来生做狗,做马,做牛,做猪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啊......”

一句老爷,便是一声重重的响头,母女的哭声与母亲的血和地上的雨混合成的污水缠绕在一起,化作一杆杆锋利的长枪,每一杆都把林初海扎穿。

林初海良久无言,扶着膝盖才缓缓将自己撑起,他转身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回去吧。”

“所有人,都回去吧,那对母女,不要管她们,就,都回去吧。”

他走进了雨夜中,行走的身影好像要被雨珠打垮,人们或站着或跪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注视着他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在黑暗之中。

邝芸温了一杯茶,一直在客房等候着他,她本以为林初海回来会高兴一些,可她却看到他如行尸走肉般地走进卧房,看到他腿一碰到床边就栽倒在了床上,看到他被雨浸湿了的瘦削身体从轻轻颤抖到剧烈摆动,看到他从无声哭泣到号陶大哭。

她冲了上去,抱住林初海,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邝芸,对不起,又不起,我,我,我……”他哭得像个孩子,抽噎着说不清一句话“我,本来,本来想要复仇,只想复仇,我,我因为,因为,可我却.....”

林初海哭着举起双手,做出了一个掐住脖梗的姿式“我却成了一个杀人犯,我却,我却成了自己最恨的人,我…….”他捂起脸来,泣不成声。

邝芸轻轻掰开他捂住脸的双手,她坚定澄澈的目光与他脆弱混浊的目光相遇,她轻轻地说:“老爷,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跟着你吗?不是你让我找到了自己的恨,而是老爷你让我看到了你心中的善,看到了你看我的目光中尽力隐藏却仍藏不住的柔软。”

林初海怔怔地看着她,她脖子上的镶玉菩萨在灯的唤照下晶莹剔透,散发着干净的绿光。

“我知道我的老爷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他可是个坚强的人,他会用他的善良去弥补被仇恨毁坏的地方,为它们镶上金边。”

她轻轻地笑了,他也是。

“谢谢你,孩子。”他说“谢谢。”

他擦干眼泪,换了一身件干净的衣服,正欲回屋,只听得一声巨响,不一会,管家风风火火地跑来告诉他和邝芸安江逆流的消息,劝他舍弃十年洛水的家业,与邝芸逃到郡外。林初海迟愣半天,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坐到床上

看向窗外,像是在凝思什么。

十年,无尽的冰冷而又灼人的回忆从他的脑海中一遍遍翻涌,那凄惨的笑,那温柔的笑,那温暖的泪,那坚定的眼神,那些身影,那永远无法摆脱的过去与那永远都在寻求解脱的内心……

窗外传来河水隆隆的咆哮声,但雨已停,月亮被洗涤得格外洁白干净。

“安江逆流,淮水势大,势必决堤。但这大堰堤的蓝图本由半疯所设,且全资而建,坚固异常,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冲塌……”他现在眼神清晰而坚定,叱咤商海的林初海近妖的判断力在他的身上重现“洛水数万百姓,身无余钱,水路已不通,而陆路只可翻山去对面的潮州城,若无山中赶车人的帮护,恐失逃生机会——老王”他握着自己的那块玉菩萨,问向管家“咱还有多少现银。”

“回老爷,二百三十一万七千两,只多不少。”王管家好像已经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了,面色庄重。

“明天,拿出二百万两白银,派人送到寺庙,发与百姓,派下人混进人群,引导百姓拿钱,逃到潮州——剩下的钱两快马远走,征召赶车人,带百姓出山,能征多少征多少,他们要多少给多少,所有市场全部放弃,所有货物全部低价卖掉…..”

林初海看向他们,声音坚定有力:“去传遍全城,明日,菩萨济世救民。”

起初百姓们闹成了一锅乱粥,但当第一个人从菩萨那里求得五两白银后,一切变得乱中有序。无数百姓潮涌般流进庙宇,流向潮山,逃出洛水。似乎天灾已在神的目光下变得渺小温顺。

五天,民尽,六天,城空,堰堤上已出现丝丝裂缝。六日晚,便只剩了坐在屋内的林初海,跪在地上的邝芸,和等待着接她离开的寥寥几人。

“孩子,你陪我十年,我可是按最高的工钱给你记的账。”他回忆完往事,微笑着拿出一张契条,“我都给你打点好了,丫头。”

“我不要!”她哭着扔掉,扑过来抱住林初海“我要跟老大呆在一起!”

“丫头”,林初海慈爱地扶摸着她的头“你以后要开开心心地生活,想从商就从商,想相夫教子便相夫教子——对不起啊,孩子,老大我不能陪你了,便让它陪着你吧。”

他从自己身上取下自己的那只坠子,轻轻地给她带上,“老大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不做厄梦了,你应该为老大高兴才是啊。”

她便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哈哈,别哭了,再哭我林初海的丫头就不好看了。”林初海伸手为她抹了抹眼泪,把契条捡起,放在她手中。

“丫头,老大其实早就把你当成亲闺女了。”他缓缓把邝芸挂在自己身上的手拿掉,指着她身后的几人说:

“带她走吧。”

他看着邝芸不愿意走,他看着她又不得不走,他看着她的那双泪眼朦胧。

“多做善事,丫头。”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目送着她乘着车离开。

他看了看已凉的茶杯,直接抓起茶壶,牛饮了一通,然后起身,朝着庙宇走去。

今天,他会是菩萨拯救的最后一人。

潮山的另一侧,数万人聚集在那里,没有一人离去,他们一同望向洛水的方向,耸立的巍石阻挡了他们的视线。忽然,晨光升起,在温暖宽广的阳光下,两匹俊马拉着一辆马车冲破山边的金色雾霞,背对着一轮硕大的红日,在大地之上驰跑,向人群奔来。

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衣少女从车上跳下,转向洛水方向,跪了下去。

她身边的车夫、佣人也跪了下去。

一个牵着孩子的母亲跪了下去。

一对夫妻跪了下去。

二十三万九千五百六十一人,洛水全州的百姓,一齐跪了下去,阳光沐泽着他们。

“谢谢菩萨。”二十三万人异口同声,只有邝芸一人嘴里呢喃不清,微扬的嘴角上挂着泪珠。

洪水决堤,百丈巨浪化为狰狞的蛟龙,撕裂城墙,夷平大地,荡涤世间。

林初海此时正立于神像之前,菩萨低眉,眼神淡漠,无怒无喜。林初海以同样的神情看着它,涛声已近。

他突然一笑,笔直的身板松垮了下来,像个浪荡公子般走到香案前,一屁股坐了上去,拿起一个贡果,在手上颠了两颠,咬了一口。

“十年了,也不知道迎春楼的红翠有没有想我?”

他吃着果子,悠闲地躺在香案上跷着二郎腿,与这尊硕大的菩萨一起,永远地留在了洛水的土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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