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府自然是司戊城里第一的权贵,毕竟京城里的那一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就算这样,在这戍边的司戊城里,也还是有不买他家帐的人存在。
罗琼,就是这样一个和荣府大少爷荣家安针锋相对的人物。他罗家是城里的土生土长的大族,世代家风尚武,朝廷内武将辈出。就算在这边防险要的边防军伍之中,也有不少大将是投身罗家麾下的,军中结伙,那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情谊,轻易不会背离,这也是罗家能跟荣府作对的底气。
作为荣府的大少爷,跟罗家当代第一的青年俊杰罗琼,两个人在这不大不小的司戊城里,真是一山不容二虎,一庙塞不下两座神仙。
出行的排场自然是不用不说,荣府有家仆开道,罗家有家将从行;酒楼的店家也没少被这两人争相竞价给弄得灰头土脸,却是谁也不敢得罪,两边都得小心伺候着;司戊城最红的歌妓跟了罗琼,荣家安就捧红另一名青倌人跟其争花魁的位置。
就算在书院,他们一文一武也皆得院里先生们的点头称赞。虽然平素免不了有些嚣张,但不客气地说,他们二人就是当代司戊城里最拿得出手的两名青年人了。
但在一年前的时候,书院里的格局还不是这样的。
“俯仰天地谁称狂,阅尽古今我第一。”
尽管后来书院里的人都很少提起那个名字了,但他后来也没有被谁遗忘。也许曾在那个人身畔一起学习的时光,也让他们有了与有荣焉的感觉吧。
才子涂文,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这是大家都倍感唏嘘的事情。
那时候论诗名文章,涂文处处压现在的司戊城第一才子荣家安一头;论及人望关系,尽管那两位声名地位皆为显赫,但是对谁都一副客客气气模样的涂文总是更得周围人心。
也有人暗中腹谤,没有地位却敢和那样的天潢贵胄争头露面,又岂非是自寻死路呢,听到涂文身死的消息,人们意外的却是不多,反而不少人心想果然如此。
但这惹人惊动的消息,不知是有人不希望看到,还是人们天性冷淡,涂文的噩耗,就像石子丢进水池中惊起的波纹,渐渐地也平息了。
有一人不能忘,不敢忘,日夜在想。
即使没有任何人知晓。
那人现在做着荣府的小厮,是申文在世上最后家人,涂申。
是谁下的手?
这个问题如同梦魇一样死命缠着他不放,他害怕去想这个问题。
哥哥死于马匹冲撞,这算是古代的交通意外。
他看过哥哥的尸体,那上面的马蹄印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但事情真的是这样简单吗?
搞清楚这个问题,是他活着的原动力。
身在这个偌大的荣府,身为最下层的小厮,他每天忙到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整个人也被使唤到身体散架一样。
他毫不怀疑他这样下去就要一辈子困在荣府了。
这样绝对不行,他惊恐地想,让他丢下仇恨过自己的一生,不管别人怎么想,他首先就无法原谅自己。
终于他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在他旁敲侧击地问过了府里的下人以后。
为了这个消息,他连夜摸黑跑到了建在城西外的马场。
那是罗家的产业。
那里有一匹罗琼最爱的黑头大马。
那匹马在雷雨夜里撞死了他的哥哥。
这个消息出乎他的意料,仇人居然不是那个整天躲自己的荣府大少爷?
但是身体比思考先一步动起来了。
天星晚垂天际,月色匿于云朵之后,漆黑夜幕,他绕过打更的更夫,又用一点私房钱打点了值夜的卫兵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越过两座青草萋萋的陡坡之后,被栏栅围起来,兼并了马槽和民宿的马场就出现在他眼前了。
他站在夜晚的风中,冷风吹醒他发热的头脑。
无言,他默默退走。
他磨刀过了一年,在厨房练习刀工花了一年,然后跟街角的混子打架过了两年。
四年后,他还在荣府,马还在马场。
他决心杀死一匹马。
一个人,一把刀。
准备花了他四年时光,行事最后也是选在一个跟四年前一样的晚上。
天黑风高,适合行凶。
他长成了体格健壮的青年人,马匹也渐渐老了。
但他跟那高头大黑马对峙的时候还是被它给吓了一跳。
黑马的脖子到后脊上有一道淋漓的血痕,哗啦啦的血水在往下流着。
那是涂申趁它熟睡时给它留下的,但下一个瞬间就惊动的马匹甩头给撞飞出去。
涂申被重重摔在木板上,把并不十分稳固的马舍弄塌,他忍着五脏六腑移位的痛苦爬起来,躲开了黑马愤怒的蹄踏。
一个赖驴打滚翻身,他重新站起,刀没有从手中掉下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可没有把握赤手空拳料理这么个大家伙。
黑马一声嘶鸣,这个脾气本来就暴躁的大家伙现在真是生气了,从来它都是被主人贴心照顾,哪有人敢伤它。
但现在它面前这个人,想要杀死它。
所以黑马也毫不客气地冲撞了过去,嘚嘚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声一般急促响起。
来了!
涂申心头一紧,下次攻击哪里呢,是速战速决还是拖着?
但他知道自己机会其实并不多......
将刀侧放,在黑马冲到面前之前,他闪开并打算用刀给它再添一道伤口。
黑马这牲畜却好似通了灵,把头狠狠一摆,把涂申又给撞飞出去。
涂申感到胸腹一阵恶心,嘴巴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流下了。
马匹可没有打算放过他,它怒气可没消呢。
它把嘴巴大张,伏过来就要一嘴咬在涂申身上。乖乖,这一下咬实了能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不甘心,莫大的不甘心。
怎么能跟哥哥一样死在这牲畜手上,那自己活着这些年又为了什么?
被这股情绪驱动,涂申趁这个空当一下子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他一把揪住马匹的鬓毛,翻身趴在了马背之上!
黑马惊恐而愤怒,两只前蹄一蹬,整个身体人立而起,仰天嘶鸣。
它要把他给甩飞出去,但这次涂申抓的死死的,不仅如此,他还将雪亮的刀身高高举起。
[死吧!你这畜牲!]
随着心中无言的呐喊,锋利的刀身刺破马腹的毛皮一半没入了马身之中。
顿时,血涌如柱——
马缓缓挪动几步,然后一声悲鸣,瘫倒在地。
涂申也一齐摔下,倒在地上。
他大概快死了,天亮以后就会被人发现他的尸体吧。
不过。
[我做到了啊。]
他仍然不知道真正该去恨谁,但是他的所有仇恨都消散在这场搏杀中了。
一命偿一命,他安心了。
【那谁来为你偿命啊——吾弟】
一个手持双铜锏身披铜甲的人出现在他身边,神色悲戚。
神秘人抚平他未闭合的双眼。
那天的雷雨夜发生了什么,他之前不知道,但现在他想要知道。
肯定有人会抢着来告诉他的。
于是不久,一只小鬼钻出地面,在他身边低声下气恭谨讨好地说起了旧事。
那是一个遥远又熟悉的雷雨夜里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