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三是学校大扫除的日子,我按照以往的安排,攀在窗沿上擦着玻璃窗。一直以来这都是独属于我的工作,八块大玻璃窗足以让我一个人完成许久。比起一群人叽叽喳喳地扫地拖地,这样独自完成的任务显然更适合我。
移开抹布时,我看到了于采苓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脸。
一份巨大的厌恶感在我心中生气,我假装没看见的地继续擦着玻璃,完全不打算理睬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
下一秒,我擦着玻璃的手被一把抓住了。
“小衡。”
“你到底是谁啊!”
我强压住怒火,只想着赶紧把手给抽离。
于采苓环顾了一下四周,悄悄摘掉了自己的口罩。她的脸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了我眼前,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脸,也终于是明白了当时为什么会将她的笑容与记忆中那个笑容毫无违和感地重叠在了一起。
因为他们的确长得非常的像,虽然在年岁和性别上存在有明显的不同。
在惊讶之后紧随而来的,是令我感到恐惧的困惑。在于采苓重新戴上口罩前,我仔细打量着那张脸,反复思考着眼前这张脸的主人究竟会是什么身份。
“你父亲叫于采芜,我叫于采蘩。”
于采苓一把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掌心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蘩”字。
“所以……你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他的妹妹?”
“不,我是他的姐姐。”
“……”
稍许驱散的困惑再度死灰复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的意识中掀起巨大的波浪。我伸出手,很是野蛮地扯掉了于采苓的口罩,反反复复端详着那张既陌生有熟悉的脸,同时反反复复思考着她刚才所说的话。
然后我将口罩扔还给她。
“我可没空跟你开玩笑。”
说罢,我继续擦着我玻璃窗。因为这家伙的打扰,我的工作进度显然落后了许多,如果再不快些的话,估计不一会儿就会有好心的同学来帮忙了,这对我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于采苓显然也懒得说服我了,她从身上掏出餐巾纸,和我肩并肩地擦着玻璃窗。
“小芷在哪儿?”
“上大学去了。”
“我知道她被你藏在家里!”
手腕再一次被她控制住,我想着要挣脱开来,却惊恐地发现她的指甲间生出藤蔓,如毒蛇般迅速缠住我的手腕。于采苓瘦弱的身躯里却潜藏着超乎想象的力量,她将我拉拽到其身前,压低声音,以一种急迫的语气对我说道,“我没有恶意,小衡!我是来帮助你们的!小芷她现在很危险!”
“你离我们姐弟俩远点,她就安全了!”
我努力想挣扎,但是被藤蔓缠绕住的手根本动弹不得,于是我扬起尚能自由活动的手,一把将于采苓用力推开。她应该是没想到我会下重手,一下失去重心后整个人跌坐到了地上。
好巧不巧的,我推倒于采苓的行为正好被路过的年级主任看到了。
“杜衡!你搞什么鬼啊!”年级主任“啪”冲了进来,一把摁住了我的肩,“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对女孩子动手!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老师,是我自己摔的。”
“你别帮他说话,我都亲眼……”
“真是我自己摔的!”
于采苓突然提高的音量将年级主任都给吓了一跳,一下子让他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瘦如竹竿的他在原地晃了几下,终于是松开了摁着我肩膀的手。
“你给我把骨头装紧点儿!下次再让我抓着,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年级主任走出教室后,我出于亏欠心理,主动将于采苓扶了起来。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只觉得脸颊发热,我很是尴尬地错了错自己的脸,一时有些语塞
出乎我意料的,于采苓朝着我再一次眯起了眼睛,只不过比起之前那透着愠怒的眼神,这一次她显然又是在微笑。
“你父亲也害我摔倒过一次,摔伤了膝盖。”
“哎?”
“那是我第一次见小芷……”
于采苓突然闭上了眼睛,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长长的睫毛间突然变得湿漉漉的。而就在我纠结于是不是该安慰她一下时,于采苓突然重又睁开了眼睛。
“你把小芷藏家里了吧。”
“……”
我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带我去见她,小衡,带我去见小芷。”
她再一次抓住了我的手,但是比起之前那种近乎蛮横的控制,这一次,于采苓只是非常温柔地握住了我的双手。
“没时间了……‘大绽放’就要来了。”
“大、大绽放?”
对于这样我完全不理解的词汇,我感到很是莫名其妙。
“大绽放是什么?大绽放来了的话!姐姐会怎么样!”
强烈的情绪在我的胸口澎湃肆虐,我一把抓住了于采苓的双臂,用力摇动她那瘦削的身子。虽然我并不能理解“大绽放”这三个字背后的涵义,但倘若联系到于采苓之前所说的“小芷她现在很危险”这一论调,我猛地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外力将我从于采苓身边托离,她身上那阵和姐姐类似的清新空灵气味也在一瞬间被浓烈的烟草味所替换。
“你特么的是不是有毛病啊?你怎么整天欺负女同学!”
年级主任一把拽住我的衣领,他又瘦又高,因此占据了身高上的优势,我只觉得自己都快被他提起来了。
“到我办公室来!”
我被他拎着出了教室,在彻底离开教室前,我望向了于采苓。
“校门口!”
留给我的时间太少,我完全没时间将“放学后校门口见”这样的句子说完,但我相信于采苓肯定是听懂了我的意思,因为就在其从我视野中消失的前一刻,我分明看到她本应惊讶而瞪大的眼睛重又眯了起来——带着隐约的笑意。
我被年级主任揪着衣领,拖过走廊。
在走廊中打扫的同学都窃窃私语地笑了起来,我对此全然不在意,而是将视线投向窗外,已然是夕阳落下的时候,余晖落在河对岸那座玻璃金字塔上,亮闪闪的。
那光斑恰如同一双傲慢的眼睛,以深邃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被年级主任留在办公室里当众训斥整整一下午,在放学后还被要求将未打扫完的窗户擦干净。而当我完成这一切,带着具疲的身心推车走出校门时,夜色已彻地落下来了,或远或近的高楼次第亮起或明或暗的灯火。路灯昏黄而而暗淡,在暮色中显得微弱无比,就好像随时要熄灭一样。
在这深沉的夜色中,远处的“大温室”显得分外耀眼,通透的钴蓝色玻璃墙体映照出层次分明的光,让我多少感到一丝心安。
走出校门的刹那,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忽的窜到了我的眼前。
“辛苦你啦,小衡!”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按了按车铃,而她则趁机坐上了我自行车的后座,一把搂住了我的腰,让我更觉难堪,但考虑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如果再和她把车慢吞吞推回家的话,肯定只会更耽误时间。无奈,我也只好默默踩着自行车,在夜色和光影的笼罩下,向家中骑行而去。
车程行进到三分之一时,于采苓突然将脸贴到了我的后背,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和车子一起“咯噔”了一下。
“你干嘛啊!”我有些别扭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自行车也因此摇晃了起来。
“我在听你的心跳。”
“心跳?”
害羞和困惑两种情绪同时在胸中来回纠缠着,我努力想搜刮些理由让其离开自己的脸,但在此之前,我却不自觉地问出了一个从她表明身份起,我就始终困惑其中的问题。
“你说你是我父亲的姐姐,那为什么……”
我推敲着词汇,想着该如何精确而不冒失地进行提问。
“为什么我看起来还是个高中生的模样?”
“嗯……”
“因为啊……”
于采苓终于是移开了贴在我背上的脸,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悲伤了起来,虽然依旧是少女的音色,但尾音中带上的叹息声,让人感觉其似乎在瞬间苍老了许多。
“因为我是被神明选中的人。”
“神明?选中?”
她的解释并没有解除我内心的困惑,反让我觉得自己的思绪在恍惚间陷入了更为纷杂的混乱中。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嘛?”
我逐渐放慢车速,最终彻底静止了下来。一旁的蠡水在暮色中静默地流淌,一群老大爷正全副武装地蹲坐河岸边,执着地去捞取着河中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鱼。
我回头,注意到于采苓的视线正投向河边,她蹙着眉头,凝视着捞鱼的大爷们。
“神明在生气。”
一阵吟诵般的低语,在夜风中悄然飘散开来。那声音不大,很轻,也听不出多么强烈的情绪,却又有着分明的穿透力,为这春末夏初的夜色平添了一丝寒意。
我试图去理解于采苓方才的两句话,或许她是邪教的信奉者?但这无法解释她作为父亲的姐姐,却看起来比我还小的原因。当然,如果考虑另一种可能的话,她是邪教信奉者的事实就能被坐实了——
“你是他的私生女吧!”
原本紧蹙的眉头一下子打开了,她转过脸,睁大眼睛看着我,就像只猫咪一样。
然后,于采苓“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
“你想什么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猫爪般小巧的拳头捶击了我几下,“我呀,真的是你父亲的姐姐。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得很,只是后来……我被神明选中了。”目光中的笑意又一点点开始消失了,她的手轻轻揪住了我的衣服,“你觉得夏令草是什么呢?”
话题毫无征兆地从神明转移到了夏令草,就在我以为她是有意避开关于神明的讨论时,于采苓却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完成了两者之间的巧妙结合。
“是工具。”
她这么说着,松开了揪着我衣服的手,同时打开了那只手的掌心,一条小巧的藤蔓在掌心间悠悠地生出,欢快而自在的摇摆舞蹈着,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是神明清洗世界用的工具。”
于采苓这么说着,猛然握紧了那生长出藤蔓掌心,她眼中流露出愤懑与悲伤。在我意图更深入地从其眼神中解读她的情绪前,于采苓却已然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