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芷·上

作者:林夕尘 更新时间:2021/9/21 10:24:17 字数:3788

我在小衡帮忙搭建的温室中挣扎苟活,今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在弄明白我心中的困惑以前,我还不能死。

十年前父亲在车祸中离世,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学生,虽然和父亲一起遭遇了车祸,却奇迹般地在车祸中幸存。

父亲好像是从遥远的西南山区跑到这边来的,他的故乡究竟在哪儿,我并不知道,我们的母亲是谁,他也从来不曾提及过。在他死后,我和小衡在阳羡无依无靠,按理说我们姐弟二人本该被送到孤儿院去,不过由于我的坚决抵制,加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相关工作人员终于还同意我们姐弟俩在这座小公寓中相依为命。

初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会每周上门家访,渐渐地就默认了我们二人生活并无困难的事实,至多也就是逢年过节时打个电话来关心一下,这倒让我少了许多的麻烦。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异常,是父亲去世的半年后,在为小衡准备晚饭时,因一时的走神,菜刀切破了我的手指,殷红的血一下子冒了出来,滴落在菜板上,像一串盛开的桃花。而就在我准备将受伤的指尖含入嘴中时,伤口却突然开始透出淡白色的光,纤细而翠绿的枝蔓披着光泽从伤口中生长而出。虽然明明没有风,枝蔓却在微微晃动着。而后,枝蔓攒聚一起,进一步迸发发出耀眼的光,在光的亮度达到顶点时,光团骤然破碎,飘散为无数的光屑,消弭在了空气中。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生长在我体内的植被,被称作夏令草。

夏令草开始逐渐反客为主,初开始我还能通过修剪来保证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渐渐地,我突然发现它开始真正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搅断枝蔓往往会诱发如同剪断手指般的剧痛。终于,它彻底占据了我,我如同一个用于盛放它的花盆,以狼狈不堪地姿态苟活在小衡为我搭建的“温室”中。

虽然明知道这样会给弟弟添不少麻烦,但我还是选择厚着脸皮地苟活下去,只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困惑于一个问题:父亲的日记中,反复提及的“神明”究竟指的是什么?

——神明的目的与意图尚不明确,但很显然,其并不该被视为一种善意。

我从父亲的遗物间发现了她的日记,让我惊讶的是,父亲的日记中竟然精准地手绘了“夏令草”的素描,当然父亲并没有为这种草命名,而是直接在所有的文本中称其为“神草”。很显然,早在夏令草被世界所知晓并加以命名以前,父亲便已经对其相当了解了,身为小公司职员的父亲,为什么会知道关于“夏令草”的事情?毕竟在他去世前,夏令草还没有被世界所了解,官方第一次公布被夏令草寄生的病例,也已经是他去世一年后的事了。

而更让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父亲在日记中关于“神明选中了姐姐”的记录。

——因为我的任性,神明选中了姐姐。

——如果不是因为我,姐姐或许就不会被神明选中了吧!

——我是罪人。

整本日记中,除了有几页被撕去的痕迹,最让我在意的,是两处被墨水涂抹的痕迹,那边是父亲的最后一篇日记。在其生命消逝前一天的日记中,她只留下了一句话:或许这一切努力和牺牲都只能换来暂时的平稳,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必须去做,我必须××××,我必须××××。

她显然是想要隐藏些什么,直觉告诉我,被涂抹掉的文字,或许能解释我心中的某一处困惑。合起被我反复翻看、已经快要脱页的日记本,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日记中记载了父亲与她的姐姐时而打闹,时而和好的姐弟亲情,父亲对自己的姐姐会夸赞、会羡慕、会嫉妒,有时还会因一些小小的事大打出手,而占据下风的她总会在日记上留下些口不择言的诅咒,每每读到都让我不禁莞尔。不过比起姐弟间的琐碎,更让我感兴趣的,是父亲关于“神明”和“神草”的记载。

——神明在注视着这个世界。

——姐姐和神草融为了一体。

——那还是姐姐吗?虽然依旧是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就连性格脾气也一模一样,但那真的还是她自己吗?又或者,那是和姐姐长得一样的陌生人。

——神明选中了姐姐。

——我是罪人。

为什么要忏悔?父亲为什么要在日记中反反复复地忏悔?他所说的神明指的是什么?夏令草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如果说父亲的姐姐是因为被神明选中而和夏令草融为一体,那么我呢?我是否也是被神明选中的存在?父亲在最后一天日记中所写的“必须去做”的事又是什么?她当时车速如此快,便是赶着要去做这件事吗?

问题与猜想交错在我的脑海中,从我背部生长而出的夏令草因我思绪上的混乱开始抖动枝叶。

我抬头望向窗外,东向望去,深沉的暮色中,大温室的蓝光耀映夜空。这座巍峨而雄伟的玻璃金字塔,在我囚居家中的岁月里给了我最后的安心与希望。只因我始终坚信:总有一日,关于夏令草的一切秘密将被这座建筑所破解,到时,我或许还有重新为人的希望,还有机会再次回归以往那样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传来了密码锁开启的声音。

“你回来啦小衡!”

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我努力做出一副开朗活泼的模样,而就在我将视线投向门口时,周遭的枝蔓突然兀自抖动了起来——只因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

“打扰了。”

少女将摘掉的口罩放在一旁的鞋柜上,她就这么站在玄关处,显得有些局促。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虽然长得很像,但多少还是有些差距的,至少是我一眼就能分别出的不同。眼前这位容貌神似父亲的少女,正是父亲日记中反复提及的那位“被神明选中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

伴随着这张脸的出现,多年来被尘封的记忆开始像水底气泡般“咕噜噜”地涌现出来。

“你当时在现场……”

我轻声呢喃着,一边盯着那张十年来都未有丝毫变化的脸,一边在脑海中迅速拼凑着关于那场车祸的记忆。

当时车祸发生后,我被人从燃烧的汽车中抱了出来,虽然记忆很模糊,但是我清楚记得那人身上的气味——那种夏令草特有的清新空灵的气味。而且,我依稀记得她对父亲说过的话。

——我啊,一直都是在为自己而活的呀!

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为什么在车祸后就消失了,作为父亲的姐姐,难道不应该在车祸后收养成为孤儿的我和小衡吗?

这一切不合理的背后,都说明她有所隐藏!

我正欲发作追问,但顾虑到小衡此刻也在现场,于是暂也只好压住这一话题。

“姐姐,今天的便当是咖喱牛肉。”

这孩子似乎笃信了我很喜欢吃咖喱,因此总是会变着法买各种咖喱味的食物回来,我也会故作欢喜地做出小女孩得到爱吃食物的开心模样,有时候演得太像了,甚至让我自己都忘了早已失去味觉的事实。

植物不需要味觉,她只是自发性地汲取着养料。

小衡将便当从塑料袋中取出,同时还跟我讲着今天在学校发生的有趣事情。我却并没有心思做出欢喜的模样,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依旧站在玄关处的少女。她微微垂着头,正摆出一副犯了错的心虚模样。

这并非我与她的初见,事实上,早在小衡还没有出生前,我就曾见过这位“父亲的姐姐”,那是许多年前的某个夏日的午后,门铃被摁响,我跑去开门时,发现一位和父亲面容神似的可爱少女正站在门口。

少女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一顶大到有些不协调的遮阳帽压住了她小小的脑袋。见到我的那一刻,少女原本凝结着好奇与紧张的眼中骤然放出亮闪闪的光来。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芷……”

少女地蹲下身,伸出双手,轻轻捏了捏我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乌黑的大眼睛中,倒映出我羞怯的神情。

“你都这么大了呀!”

完全没有在意我的紧张,少女发出一阵近乎尖叫的声音,满脸的欣喜如同见到了从未曾见到的玩具。下一秒,她一把将我拥进怀里,把鼻子贴在了我的肩膀上,很用力了嗅了几下。

“你都这么大了呀……”

在少女温暖的怀抱中,我慢慢放松了戒备,我感到自己因紧张而僵硬的肌肉正在被少女的体温所融化,一点点变得重新柔软起来。我闻到了少女身上的好闻味道。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清新气味,比枝叶浓郁,比花蕊淡雅,虽然这股气味在多年后将如梦魇般缠绕我周围,但至少在当时,它是那么的好闻——那正是夏令草的气味。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强大的外力却将我从少女的怀中拉车了出来,我被闻讯而来的父亲抱入怀中。因拉扯的惯性,失去重心的少女扑倒在了地上。

少女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看了看受伤的膝盖,既没有哭,也没有生气,只是抬头微笑地望着我,同时也望着父亲。

“不是你的错哦,阿芜……”

她说着蹲下身去,用双手笼住膝盖的伤口,轻轻吹了口气,指缝间开始渗出澄澈如流冰的光。当其移开小手时,一株淡绿色的发光植物从伤口处生出,亮白色的光让它的枝叶显得近乎透明。一阵微风拂过,摇曳的藤蔓舒展开来,如水藻般在风中浮动着,旋即破碎成璀璨的光屑。光屑零落如细雪,并迅速消融在了空气中,毫无痕迹。

“当然……”

少女重新抬起头,虽然依旧在微笑,但眼中却分明翻滚着亮晶晶的眼泪。

“也不是我的错。”

光洁如初的膝盖,白皙的肌肤映着盛夏的光。

晚餐后,打发小衡去扔垃圾,顺便帮我买一杯奶茶回来。我终于获得了和“父亲的姐姐”独处的机会,在我用餐的过程中,她始终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小衡出门后,我招呼她进了屋。她在我面前蹲下伸来,用手指好奇地戳了戳透明的塑料布。

“这是做什么?”

“我必须呆在这个恒温恒湿的空间里。”

由于夏令草的寄生,我全身的皮肤都呈现字面意义上的“吹弹可破”的状态,也正因如此,我身上根本穿不了衣服,甚至连稍大些的风都有可能让我的皮肤受损。

“没猜错的话,这应该都是拜你所赐吧……”

虽然言语上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但说实话,我并没有感到生气,这些年来在温室中的苟活似乎正在让我失去人类的情感,无论是积极的抑或消极的,都已经被从灵魂深处抽离。只有这样一个脆弱且空空如也的皮囊,装盛着仅有的困惑,让我勉强还保留着“生而为人”的资格。

“作为补偿,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是什么?夏令草是什么?神明又是什么?”我凝视着她,她却并没有凝视向我,而是将视线转向一侧,我自然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她正在注视着矗立在夜色中的那座玻璃金字塔。

那把人类意图用以破解“夏令草之谜”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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